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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萍,你在天堂可好?



阿萍,你在天堂可好?




——忆闺蜜过慧萍
作者:张谨

 左:阿萍   右:作者

 

第一节

尽管从小到大有过不少女同学,但能算作闺蜜的却真是不多的。而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也能称作闺蜜的,是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过慧萍。
 
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过”姓,后来听她解释才知道,过姓的祖先为了逃避杀身之祸而隐姓埋名,在无锡扎根繁衍至今。无锡人称呼女孩子的名字大都带一个“阿”字,所以我们也就跟着叫她“阿萍”。
 
其实我和阿萍两个人的性格完全不同,她内向、温和、谦让和稳重,而我却从小羁傲不驯。我们每天结伴去学校,放学后一起玩耍,还说过等我们到了六十岁的时候会怎样......。然而我俩却并没能相伴到六十岁,而是当她风华正茂的年纪就香消玉殒了。至今想起她,我仍然会泪流满面。
 
记得进中学的第一天就是军训。班长是一个清秀文静的女生,就是过慧萍。报到那天,阿萍穿着浅紫色的短袖衬衫,深蓝色的西装短裤,步履似乎有点慢蹭地走到老师的办公室门口......这一个场景至今仍清晰如昨,以至只要想起她,眼前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伸手可触。
 
我是全班女生中个子最高的,阿萍第二,所以站队时她正好紧挨着我。她长着弯弯的柳叶眉,长长的脖子,削背溜肩,浓密的头发梳成两根很粗的短辫子,笑起来一口细碎整齐的白牙,假如扮演古典美人是很好看的。
 
其实阿萍的学习成绩只是一般,但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稳重,却是老师们最欣赏的班长素质。阿萍在家里是老大,她的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父母双职工,因此她在家里就是父母的助手,挑起了很多家务的重担并且照顾弟妹们。也许因为这,养成了她吃苦耐劳又富有责任感并且从来不发脾气的性格。而这样的性格,正是老师们最满意的班长人选,从小学干到中学,直到农场。
 
阿萍家的房子,是文革时期在老公房楼群里见缝插针盖的新公房,那时的房子要体现“艰苦奋斗”而设计得像个兵营,居住条件比我们早期的公房要简陋得多:房间逼仄、没有阳台、没有抽水马桶、好几家合用一个厨房。夏天的时候,那种房子里面就像一个蒸笼。

 

我们住的楼房是25号,我从自家窗台上探出头去,经常可以看见26号楼房的阿萍,坐在房子的荫凉地里乘凉。于是,我就会跑下楼去陪她一起坐着聊天。少女时代的友谊建立起来是很简单也是很纯洁的,也正因为有着这种“共炎凉”的经历,我和阿萍是班级里最要好的朋友。
 
初中时,正值“珍宝岛反击战”之后的第二年,全民“备战备荒”。除了每家要做砖块,连初中生都要参加“野营拉练”,口号是“练好铁脚板,打击帝修反”。当时真的不明白,难道美帝和苏修只怕我们的铁脚板么?好在那时虽然每天要走好几十里路,其实是在上海的几个郊县绕来绕去,直线距离大概也只有十几里路吧。这是我后来看了地图才知道的。但当时不知道,不然我会假装扭伤不能走路,就可以坐炊事班的黄鱼车抄近路去下一个宿营点的。
 
那个年代还不像现在有适合走路的运动鞋,那时家庭条件好的也不过是军用胶鞋或者白跑鞋,家里条件不好的女生只能穿着自家姆妈做的千层布底鞋走几十里路,所以不少同学的脚底打泡了。我有一双军用胶鞋,按理应该比其他穿布底鞋的女生能抗磨脚,但不想,出发的第一天是从上海市区一下子走到青浦县,不常走路的我,脚底就起泡了。
 

班级里有几个女生,从刚进中学互相还没有熟悉时,就一直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看不惯,以后才明白,不过是因为我穿的比她们好,还学乐器,就遭到了嫉恨。于是我就在好好的裤子上补上大补丁,想说明我也出身“劳动人民家庭”。但是家里还订着牛奶呢,所以我在她们的眼睛里始终是“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小姐。
 
因此,当我的脚底打泡走路一瘸一拐时,她们不仅不同情我,正好可以说我是小姐脾气。当全班同学几乎都加入红卫兵时,只有我是仅剩下的几个不能加入红卫兵组织的“不要求进步”的学生之一,原因还是“骄娇二气”。
 
我母亲是医生,拉练之前就教会我如何处理水泡了。我就拿一根用酒精消毒过的缝衣针刺破水泡放出黄水,再把线留在水泡里过一夜,以免皮肤愈合后重新积水。然而第二天一早起来,又是要走几十里路。而我抽掉了泡里的线后,皮和嫩肉相互摩擦还是生疼,就只能咬着牙用脚的外侧着地走路。
 
显然这种姿势走路是难以持久的,而且背上还有背包,那种委屈和痛苦只有自己咬牙忍着绝对不能哭的。真的是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只有阿萍来帮我了。她把我的背包放到跟随大部队行军的一辆黄鱼车上,那是给走不动的老师和病号坐的。然后,她把我的胳膊架在她的肩膀上,搀扶着我一起走。想想看,她自己也背着背包,而且她那时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啊!在那最关键时候向我伸出的援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第二节
 
岁月如梭,很快我们就到了毕业前夕最后的一个暑假。阿萍的老家在无锡南门的跨塘桥,因为她是祖母长子的长女,故深得老祖母的疼爱,每年她都回老家过暑假。记得在毕业前的最后一次暑假时,阿萍把我叫到学校大楼的楼梯口,悄悄对我说:“我想今年回老家过暑假时,带你和周老师一起去玩。因为毕业分配以后,我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带你们去无锡了。”我当时开心的差点叫出声来,她赶紧叫我小声点,说不要让其他同学听见,人去多了也住不下的。她说她也不想让自己的父母亲知道,怕他们不同意。那时的阿萍,就是这样的热心和无私。
 
于是,阿萍带上我和班主任周老师,周老师又叫上了一位曾经替他为我们代数学课的任老师,还有我和阿萍共同的闺蜜小宋,师生一行五人便一起去了阿萍的无锡老家。
 
那是无锡城南乡下的一栋传统宅院,老屋东西两头共有四间卧室,中间是南北穿风的堂屋,屋子前的院子里有一口井。我们每天游玩后回到阿萍家的老宅,围坐在井台边一边吃着在井水里泡得冰凉的西瓜,一边听着两位老师天南地北地聊天。那是我学生时代最快乐的一次暑假,也是引我对古镇古民居有一种特殊感觉的缘起吧。
 
毕业分配是我们人生的一道大坎,也是我们不同命运的分水岭。按照当时的分配政策,小宋读卫生学校,我到上海中华印刷厂当工人,而阿萍却只能去崇明。当年最要好的三个闺蜜,就这样被分成了三六九等各奔东西了。
 
阿萍在农场交了一个男友,但数年以后文革结束,大批知青顶替返城时,那男友因为先顶替回上海就中断了与她的恋爱关系。虽然这在当时的知青心目中都被认为是很正常的事情,根本就没有责任感和情感专一这一说。但这对于内向而重感情的阿萍来说,却是很大的打击。
 
后来,阿萍也顶替她的父亲回到了上海。那时,小宋已经在南京梅山“九四二四”矿场的医院当了外科医生;我在华东师大艺术系任教;而阿萍却在杨浦区的一家重型机械厂的食堂里当炊事员。想当年的好学生好干部、父母和老师的好助手,到头来处境却比我们这些调皮学生差得太多。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加上之前失恋的精神打击,为她以后的发生的不测洒下了浓重的阴影。
 
我家搬到曹杨九村后,有一次在路上遇见一位里弄干部,她过来问我:“侬叫李晓申对伐?”我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以前的名字?她问我:“过慧萍侬认得伐?”当然认得!岂止是认得啊!还曾是最好的朋友呢!只是由于她疏于与我们联系而多年未见了。原来,阿萍和厂里的一个青工结了婚,婆家就在我家前面的那栋楼里!  
 
就这样,我和阿萍又联系上了。但是同学聚会约她,她仍然会婉拒。后来碰到她的婆婆问及,说是阿萍的处境不好,她不愿意面对当年的同学们的时候感到尴尬。之后,就听说阿萍那非常聪明可爱的儿子得了白血病去世了。当阿萍还没有从丧子的悲痛中缓过来时,她又遭到下岗的打击。再后来,阿萍患有妇科多发性囊肿做手术切除了子宫,造成了她的更年期大幅度提前。那时,听她诉说着那种挖心挖肺的痛苦和大汗淋漓的难受时,我们都还没有半分的体验。
 
好在阿萍的丈夫和她的大妹妹阿芬都对她很好,一直关心着她的病痛。但那时,“抑郁症”对于我们来说还是一个很陌生的名词,所以他们没有关注到要害上。
 
第三节
 
2001年年底,我受上海罗氏药业公司的邀请参加他们总公司的年会排练,然后春节与上海员工一起赴三亚演出。演出完毕后的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了小宋的短信:“快回来,过慧萍出事了”。问发生什么事?小宋不肯说,我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本来打算再玩一天跟第二批员工返回上海的,就临时决定更改机票提前一天飞回了上海。到上海才得知,就在我们三亚演出的当天上午,阿萍悬梁自尽了!
 
听阿芬说,那天一早,阿萍的丈夫就发现她的神情不对劲,但他忙着要送小儿子去幼儿园,就打电话给阿芬,说阿萍今天看上去不好,请她过来照顾一下。阿芬放下电话就赶到阿萍家,路上也就20分钟的时间。上了四楼,敲门没有应声,再敲,屋内仍然悄无声息。正在这时,阿萍的丈夫也赶回来了,掏出钥匙开门,但是觉得门很重,推不动,这时两个人都知道不好,用力推进去,却赫然发现,阿萍已经吊在门框上了!她紧贴着门,是身体的重力使得门不容易朝里推开。他俩赶紧放下她,但是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时隔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会想:阿萍是等她的丈夫离开后才去准备绳索的,即便是早有准备,也应该是藏在一个不容易找到的地方。那么等她丈夫走了再找,也需要一点时间。而且,她走时穿着整齐,也是要花时间的。而阿芬从接到电话赶到她家,最多也就半个小时。也就是说,阿萍没有了气息大约不会超过20分钟。那么,假如当时施以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也许能救她一命。
 
但是,我不可以、也不忍心做这样的推测,因为当我得知这一噩耗时已经是事发的次日而毫无意义了。况且,假如真能救回她,但仅仅因为不懂急救知识而放弃了一条生命,那对于爱她的人们——她的丈夫、儿子、妹妹阿芬、老母亲,还有我们这些闺蜜们,就是肝肠寸断的残忍。所以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这个猜想和遗憾。
 

从三亚回到上海是半夜,第二天一早想到阿萍,便悲从衷来放声大哭。我想象着:当阿萍走上不归路的同时,我正在三亚给公司员工们排练幽默搞笑的舞蹈《女人是老虎》而开心地大笑着;当阿萍一家陷入悲痛中时,我正在一面举杯一面欣赏绽放在天空中的烟花......而这样悬殊的社会地位和生活场景,却发生在当年的同班同学、当今同国同代的两个女人身上。而这种落差,却并不是因为谁的知识、能力和品格的差异所决定,而是一个被人为弄出的“档次”所造成!
 
阿萍夫妇生活拮据,她省吃俭用给儿子买了最贵的保险,实在是因为放心不下啊。但她却又走得如此决绝,可见她是多么痛苦和绝望!收拾她的遗物时,阿芬说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尤其是内衣都已破旧。阿萍唯一保存着的一件像样的衣服,就是前一年春节我们几个闺蜜去她家聚会时,我送给她的那件白底粉色胸花的兔羊毛衫。她喜欢,却舍不得穿,只穿着照了一张相。于是这件毛衫就作为她的寿衣陪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当我在殡仪馆看到阿萍的遗像上她穿着的就是我送给她的那件毛衣,看着棺椁中躺着的她那平静清秀的面容时,我更是后悔不已:假如我不去三亚演出,而是像前一年那样去陪她聊天,她一定不会突然地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的!
想到此,我痛彻心扉,差点银瓶乍裂般地叫出贾宝玉哭灵时的那种悲与痛:阿萍啊,如今你是千呼万唤唤不归,上天入地难寻见!可叹我,生不能临别话几句啊!死不能亲手为你整衣冠!自从你离别我们去农场,从此你是新愁旧结解不开。你怕那人世上风刀和霜剑,到如今它果真逼你丧九泉!
大殓那天,我给阿萍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回忆我们一起度过的豆蔻年华、感恩她对我的友情和帮助、感叹她的离去使我们心缺一块难再补!我把信放在她叠放在胸前的那双曾经搀扶过我的纤细好看的手下,让炉火把信当风扬其灰,伴送阿萍飞向天堂。
当工作人员要来推走阿萍的遗体时,她的丈夫突然发狂般地扑向阿萍,嘶哑着喊道:“阿萍!你起来!你起来啊!你怎么可以走啊!你起来!!”女生们哭了,几个男生上前都拉不开他......
每年的2月,我们几个闺蜜就会怀念阿萍。来到美国后我仍然在二月份就会想起远去的阿萍,有时候就发邮件给阿芬,告诉她我有多么怀念阿萍!阿芬反过来安慰我说:现在我常常会仰望星空看着满天的星星,我相信总有一颗是阿萍。姐姐的灵魂就在天上,她看得见我们。
——阿萍,你在天堂可好?


2012年2月写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
2020.10.重写于北卡罗莱纳州

注:图片来源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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