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
数一数自己的脚步,
有多少是敲在一架蛙鼓上,
合拍于声声蝉奏中,
踢踏于风吟,于虫歌的简单乐趣里?
曾有一段时间,最爱做夜行人。
拿相机拍着夜的景色,
孤独的路灯,或偏僻处一间草房。
那年冬天,
西海岸的深夜,
我久久站在松林掩映下的一间木搭咖啡屋前。
那时路灯投下柔和的光,
咖啡屋已没了夏日的浪漫气氛,
没有漂亮的太阳伞,
没有浓郁的情歌,
有的只是冷寂。
透过咖啡屋唯一的一扇茶色玻璃窗,看到屋里已无什么物什,
一张桌子上,竟然放着一个咖啡杯。
在这个咖啡杯上凝视很久很久,心里不禁自问:
谁让我站在这里,
看到我的流离,
看到你用一杯遗忘的咖啡,冷掉我们的过往。
那时自然想到的是感情,
但也想到自我处世的一种态度。
为什么繁华之中,即使几缕微笑,总也感觉,那是老掉的年龄,
所以总是想出走,想远行。
想起每年夏天,路过这个咖啡屋时,总会去看那些漂亮的太阳伞。
它们是简单的黑白纹,不粗不细,也一直很光鲜。
仿若时间从没光顾过,褪不去一丝色泽的。
伞下会有零零散散的客人,但大多是成双成对的。
或者是一些对过去怀有敬意的人,三三两两围坐。
咖啡喝不喝倒无所谓了,
但脸上确有着一样褪不掉颜色的浅笑,
是暖的黄,
里面有清凉之气的,是安定魂窍的。
我眷恋着那伞下的时光,一日一日,
在路过的时候,停了下来,舍不得再走开。
会失神,
会伤感,
会向往远方某个类似的地方。
那里有安闲的时光,和空的座位。
但是没有我。
这样的心思是不能跟人说起的,
我偷偷藏起,
还有那一把或一束安闲的时光。
可我藏不起的,是惴惴的不安。
因为我知道,
在这样一个安闲的地方看过去,
我看到那些来不及浪费的青春和光阴,
它坐在那里。
白发苍苍。
是的,
从日光煎煮的人海中走过,
看似坚不可摧,其实内心早就溃不成军。
忽一夜,
月光溶溶,挂在枝头,
才发现内心掩藏的伤口,被轻轻抚摸。
那月光,
是包扎伤口的手帕,是疗伤的药。
透过阳台蒙了尘土的玻璃窗,
依然可见月色皎洁,静谧安详。
似乎世间无纷争,无酸楚,眼前只有宁静的世界。
本来挂在枝头,可是一眨眼,已悄然西移,
禁不住在心头念起: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惊的何止是鹊呢?
那尘世兜兜转转的心,此时如老茶,
泡在一杯月色里,渐次舒展着枝叶,
灵魂的清香自在地走出来,
在清风伴奏的蝉鸣中悠闲地散着步。
要去哪里呢?
今夜,
我只想做一轮明月,
一路照见花朵,
照见土路,
照见某扇窗口一件干净的青衫,
照见浪花的车站,
照见稻花香里蛙声一片,
照见深谷幽兰清水莲风……
或许,
我们处世,少的就是这样一份皎洁的心意:
明月别枝。
看过一个身处病榻的诗人写过的一段话:
我两脚风尘,衣冠憔悴,鬓角霜重,
忽然惧怕,
怕听流水淙淙,怕听马蹄沓沓。
惟我,
惟我一路上离奇跌宕的履痕老不去,风化不去,
主角是你,一株载载飘香的山花。
如此深沉,
是因为访过山野,也许半生都消耗其间,
但我相信,
即使两脚再也迈不动了,
他的掌心里一定还住着去年的春天,
那个春天没有名字,满野山花却认得它。
而那种怕,
是因为那淙淙流水,那沓沓马蹄让尘世的自己,再也无法隐姓埋名,
怕的是,
再也回不去,
那野趣横生的山路,
那明月枝头的夜色,
那半夜蝉鸣哇声的乐曲,会念我,恨我……
总有这样一个旅人,粗砺面容,
睫毛上一挂山川,
指尖开出流水送来的落花,
眼神风景如画,
掌心里条条高天云路,
走的是人烟杳杳,
住的是浣花溪桥。
日光倾野,麦菽稻浪念的是家信,
夜色浇衣,明月清风送的是古诗。
作者:白音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