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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班鹤老民国故事:麻糜儿家事

阮班鹤老民国故事:

麻糜儿家事

下篇
*1*

过了腊月二十,除了京货铺和杂货铺,各铺面都停了业,绳铺子也歇下了。麻糜从行当庙把老祖宗的牌位请回来,供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麻糜在屋子里抽烟,女儿双手捧脸望着门外的雪花出神。

距斜阳镇东南五里窵远(窵:音吊,旧指远近)有个普贤寺,每年腊月二十一起庙会,热闹得很。也是到了年底,方圆数十里的人都来了。烧香吊表的、许愿还愿的、说书劝善的 ,耍猴算卦的;各种年货琳琅满目,各样吃喝一街两行,羊血担子饸饹摊子、罐罐蒸馍热甑糕,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


祭罢灶的第二天, 麻糜挑了一副食箩匣子 ,匣子里放的是给庙里整的供品,麻女穿着一身新衣裳走在他大后头 ,急急火火地催着:“大,走快些,只怕人家戏班的灯都挂了……”


挑着担子给庙里上贡的多了,他们大都是苦累一年的店家老板,年节前去普济寺烧香拜佛,已成了当地习俗,为的是来年生意兴隆。普通庄户人家哪有闲钱上供,顶多来烧一炉香磕几个头算事。 


大户人家的排场则是另外一番风光:供品摆在八仙桌上——被轿杠行的杠头抬着。前呼的是穿着灯笼裤的家丁和鼓着腮帮子的吹鼓手,他们吹着《朝天门》——一种老调 ,还吹着《迎财神》;后拥的是细绸软缎包裹着的妻妾和一群粉蝶似的丫头子……三教九流,贫富不论,南原的北山的、高陵的渭南的,各个行当的人都来了,乞丐们也一伙一伙地往庙上赶,瞧热闹、蹭吃喝……


普贤寺乃周边较大的寺院,山门是一幢彩绘雕楼,门口有十八根经幡拔地耸云,经幡上是锦绣的佛言祖语,还写有还愿人的名号,庙里人山人海,场面宏大。大殿是坐南面北七间豁面的排场,大殿里供奉着三世佛,慈眉善目,宝相庄严。一搂粗的明柱上或盘或卧全是龙凤姿态,极尽庄严豪华……大殿左旁的厢房是僧人的住所,右边厢房是俗家居士客房,可这俗家客房居士不多,除了几个外地挂单的过路僧人 ,大都是些年关里穷汉乞丐的居所……


过了腊八,学娃子散学了,三牛给学堂拾掇好桌椅,打扫罢卫生经人介绍也来到普贤寺讨生活,会头安排他住在偏院的一间柴禾房负责烧开水,有时人手不够,还拉他抄写布施人的礼单,也有僧人偷偷来柴房让三牛念家里人写来的信,一时之间三牛还红火得不行。腊月二十,方丈法海拿来一件僧袍让三牛穿上,还说:“这几天走庙的人多人杂,你把这穿上在禅房抄写礼单,大家看着也体面些……”


麻糜儿挑着食箩来到寺院,一进山门就遇见了几位熟人,打罢招呼拉起话来。麻女进了寺院就像掉了魂似的到处乱瞅,她在寻三牛。三牛来寺院寻活麻女早就知道。在麻女的心里,三牛也应该正在焦急地找她。麻女想喊,怕人笑话,她就一间禅房一间禅房地推开门看。进了厢房的一间屋子,她看见三牛一身僧人的装扮,头也剃得光光的,坐在八仙桌旁写字,俨然一副出家人的嘴脸。麻女心里“咯噔”一下,心说,三牛出家了?蓦然间她鼻子一酸想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三牛一抬头看见了麻女,木纳地站起问说:“麻女姐,你咋来了?”“三牛,你咋出家了!跟谁商量了?”说着,麻女转过身抹了一把眼泪,又说 :“你当和尚也不给人打一声招呼……”“嗨,这人家叫我在庙上帮忙哩!我咋能出家?还有好日子在后头等着我呢。”说着就抬起手就给麻女擦眼泪。麻女笑了,麻女想,三牛还是三牛,不是和尚。“三牛,给我写上,斜阳镇麻糜绳铺供食箩一副,四荤四素,还有……”麻女歪着头看三牛在写字,嘴里发着细声的呢喃:“三牛,我就爱看你写字……写得真黑。咳,三牛,我给你说,上次你给我画的红公鸡,谁见了都说好!新阜镇乔家我干爷还说要拿两袋子洋面换我的红公鸡哩,我还不换呢……”麻女和三牛在一起话就说不完。她说三牛听,三牛也爱听。


“天呐!这不简单,听说乔家老爷子在城里从没给谁的画说过好。”三牛一边抄礼单一边说:“等一下,我写一张字你叫乔家干爷看一哈,离'袁大颡’还有多远?”【注:袁大颡是西安城有名的书家】“这有啥呢,芝麻颗大个事,能——成!”麻女点了点头,看着三牛的光光头,眼睛笑成了一条线说:“我干爷和袁大颡是换过帖子的兄弟,我让他引你去见袁大颡……”“那可太好了!”三牛说。“你再给我画一张画,画一张小狗娃……”麻女羞涩地笑着,把明净的大眼睛眯成了小猫午睡的样子,“哎,三牛,我问你,给你说个媳妇儿,你要不?”“唉——咋拉到那儿去了,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还娶媳妇儿哩?”“娶不起,那你就进人家的门么……”麻女说着,脸红成了火晶柿子。三牛听了啥也没有说,只是个笑,那年代改名换姓倒插门可是个比天还大的事情……


正说着话,方丈法海带着两个城绅打扮的人进了禅房:城绅有几种,一种是有头有脸的官绅,一种是地方贤达,还有场面上的人,也有在黑道上的歪人成了精的。方丈一见麻女就说:“这不是绳铺子麻糜的女子嘛……都长这么大了!你大说这几天来进香,他来了没……”


两位城绅在八仙桌旁坐下, 一个五十出头,身体壮硕大头大眼,礼帽缎袍满脸和善,斯斯文文的模样。另一个只占着两个字:粗野凶狠,穿着军装、戴着墨镜,腰上挎着手枪,满脸杀气,不像个军人倒像个土匪。法海一边为二位倒茶一边说:“三牛,写上,城绅袁大颡布施……”三牛抬头望了方丈一眼说:“袁大颡是你随便叫的?人家有大号哩,草榻居士!”


方丈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喔,喔,就照你的写,就照你的写!”“这小师傅还知道得多,难得难得。”那城绅一边啜茶一边说。三牛吃惊地抬起头看这二位城绅,说:“先生,您是……”“袁大颡正是鄙人,正是鄙人……”那城绅双手抱拳,半哈着腰,这么一掬。这就是袁大颡,西安城的圣贤。


“啊呀!大书家在此,我还写啥呢?有劳袁先生亲书布施,也好让本寺留一份大师的墨宝。”“不敢当,不敢当,献丑,献丑……”袁大颡一边推让,一边拿起三牛抄写的布施礼单看,他一愣,“哈,哈哈,不得了,不得了!这娃的字太厉害了,太争熊了。好,比我的字要好,和他相比,我只是浪得虚名,浪得虚名而已! ”说着,掏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麻女看袁大颡一惊一乍的样子,她笑了,从心眼里为三牛高兴。


另一个城绅也不知道他们在说啥,只是嘻嘻的笑,还斜着眼睛不停地朝麻女这边撇。写罢礼单,方丈让三牛领着麻女到庙里转。两个人从禅房里出来,挤进了看热闹的人群,猛抬头,遇见了碧云庵的慧静领着几个小尼姑也来上香。三牛打了个稽首问候说:“慧静师父也来了,你们碧云庵还没上礼?师父先去禅房用茶,我一会就来!”


麻女拉了拉三牛的衣角悄声问:“碧云庵的尼姑你也认得?”三牛说:“碧云庵做法事我帮过忙,这几个姑姑子我都认得。”“姑姑子不嫁人?”麻女问。“她敢……有法将她降着呢。”三牛这样说,“不敢是个啥话?”麻女说。“她把身子都捐给佛了。“佛还要人的身子哩……那我将身子也捐给佛!”“——你敢!”三牛提高了声音。“敢!还得你答应不成?”麻女这样说着就去拉三牛的手,还忸忸怩怩地拿眼翻三牛。看着麻女脸上的红晕,听着从没听过的少女饱含春情的呢喃,三牛懵了。瞧见麻女胸膛一起一伏的样子,三牛感觉到了有一种东西从他的身子里经过。他忍了忍但是没有忍过,伸手过去抓住了麻女的小手。麻女甩了一下,没甩离:“嗨!你拉我的手也不为我想,我以后还咋嫁人哩?”麻女腼腆地小声说。


三牛松开了麻女的手,他的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木纳地说:“不叫拉就不拉。”三牛的眼睛看着麻女的脸,一只手揪了揪自己冻红了的耳朵。“嗨!又不是不让你拉,这儿人多。”这是麻女的心里话。一群老鸦“呀呀”地从空中飞过,踅了一大圈之后,朝着远处的广漠飞去,在那里有它们的一个天堂。


2

天黑了,普贤寺到处点起了灯,像正月十五过元宵节一样,明晃晃的一片,三牛也被方丈喊去点灯了,麻女在看来去的人景。麻女走进了香烟缭绕的大殿,感到佛好像就在她的头顶上笑,她抬头看三世佛慈眉善目的样子,在恍惚的灯影里三世佛真的是在冲着自己笑,麻女仿佛听见了她们明净的笑声。麻女想起了白天说过的把身子给佛的话,她又想起了三牛……麻女静静地跪在三世佛的脚下。外面是人声、市声、锣鼓和艺人的唱白,还有人敲着铜盆寻找走失的孩子。麻女跪在蒲团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三世佛后面有一个通向后面院子的小门。麻女跪在地上听见了小门里有她大和方丈法海争吵的声音,也好像还有尼姑慧静的劝阻声。她站起身子绕过佛像走过去,冲着小门喊:“大——大——你干啥呢嘛……”大殿里回荡着女的声音。


这时,麻糜从小门里走了出来,法海跟在他的后面,还有慧静师父。麻糜在三世佛前停住了脚,回头对法海说:“庙上要我的命我都给哩,可这事折坏没茬,不行!”麻糜显然是好大的不高兴,他接着说:“再说你也是个出家的人,凡间的事还是少管的好,你今天办的这个事呀,不善!”


慧静站在一旁双手合十闭目垂首,口内不断呢呢喃喃的诵经,好像与她无事,也好像有事。麻糜一把拉住女儿的手到伙房取了自己的挑担,那法海还跟在身后喋喋不休地说:“我这不也是为着你和娃的日子好过么!”

麻糜牵着女儿头也不回,踏着清冷的月光走出了寺院,麻糜挑着一副空食箩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麻女走在后面,麻女问:“大,庙上好看不?”“我就没看,我在'肖家戏班’和杨坡你三叔喝酒呢。”“刚才庙上的方丈在后面小门外说啥呢?还有碧云庵的尼姑慧静,黑咕隆咚地我没敢去,我只听你俩辩嘴呢,说的三牛的咋回事?”麻女心里想着三牛。“不是,三牛娃好,尼姑慧静人好。”麻糜嘴里小声地说着什么,麻女听见了,好像他在骂谁。,庙上又和谁吵嘴了?你骂谁呢?”女问。“嗨,当和尚不本分,说哩,当和尚的不本分!”女一笑问:“是给你?”“不是……是给你……”女脸一热,小声地问:“说的谁家……得是三牛?”“不是,是灞陵镇民团团总苟老四。说他死了婆娘,要娶你做小。

夜很静很冷,连山野林子里鸱枭子凄厉的叫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让夜行的父女不寒而栗。麻糜想哭,麻糜真的就哭了。麻女拉着他大的衣襟说:“大,你说嘛,咱不嫁给他!”麻女说着,不知咋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了,她没哭,是眼泪自己往下流……


父女俩一路默默无语,快到斜阳镇口时,忽听后面有人喊:“麻施主留步,麻施主留步!”麻糜回头一看,原来是碧云庵尼姑慧静师父喊他,父女俩站住了 ,麻糜给慧静把这事和自己的想法仔细地学说了一遍。慧静师傅抬头仰望夜空,她双手合十:“造孽哪!这样事情竟然出在了佛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过了两天 ,腊月二十六,绰号人叫“骚葫芦”的媒婆子颠着小脚来到了麻绳铺 。她提了一包袱花布花袄,还一件一件地展开让麻女看,麻糜一把把骚葫芦掀了出去:“哎,哎哎,按辈分我还得叫你婶……这事不行……甭说他是个团总,就是我爷来了这事也不成。”


媒婆“骚葫芦”追过来踮起小脚涎着脸给麻糜说悄悄话:“人家也不亏咱女子嘛……这方圆几十里的,谁能惹得起苟老四……甭说个女子,人家要命咱都得给……”“他要命就叫他来拿,我把命给他!听你的,还不胜听驴的。”


骚葫芦夹着包袱走了,走了好远还回过头来骂麻糜。麻女躲在门后头“嘿嘿”地笑出了声。


3

腊月三十晚上,麻糜贴好春联门神,擦干净桌子,把先人牌位供奉停当,烧香吊表完毕,三拜九叩之后,麻女把饺子刚下到锅。大门“哐当”一声叫人踹开了,裹着寒风冲进来一伙人,领头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穿着警服的斜眼子。他“嘿嘿”地一笑:“麻糜,这年怕你过不成了,看,这麻绳子是你铺子拧哈的吧,给你说,匪人侯镇山绑了千村的大财东王老好,绑人就用的你拧的绳子。侯镇山跑的不见了,警局下了帖子拿你问罪——通匪!”斜眼子把手里的一根绳子不停的抡着,还拿眼睛不住地在麻女身上瞄,嘴上说:“这女子还调皮!”


麻糜冷冷地把斜眼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了一句话:“怕是苟老四叫你们来的,狗日的非要死到我手上呢……你也不得好死!” “还嘴硬!”斜眼子火了,在腰里摸家伙。“我是狗吓大的!”麻糜眼睁得比酒盅还大。他大声吼道:“苟老四,你狗日不得好死!”说罢,麻糜对女儿丢下一句话:“娃呀,你记住,不管他苟老四成啥精都不能答应他!你到新阜镇乔家干爷那儿先住些日子……”


说罢,麻糜对斜眼子说:“走!你说咱到哪里就到那里,县里不成省里去,我就不信没有个说理的地方?都成了苟老四的世事了。”斜眼子看了看女,“嘿嘿”一笑说:“女子甭害怕,好说……”女嘴里嘟囔了一句:“有啥说的呢?我让驴日马踏也不给苟老四当婆娘……呸!”麻女啐了斜眼子一脸,麻女一脸的汗水,就像是从水里面刚捞出来的一样。


斜眼子一伙天摇地动地把麻糜带走了,灯影和走狗们混乱的脚步,从除夕跑过。


詹家婆娘过来了,铁匠两口也过来了,斜阳镇上各商号的老板、婆娘都来了,没有多大功夫,连附近村子里的人都打着灯朝麻绳铺子来了。侯镇山不知怎的也来了,依旧是老样子:酒葫芦挂在腰带上,一把关山刃子(旧时关山镇出的一种马刀)扛在肩上……


庙里还在唱戏,唱的是一出哭戏《六月雪》,台下有人说麻糜的事,有的人在骂苟老四,说着骂着,人群就起了骚动,就有人要去抄家伙……这时一个穿着僧袍的猛小伙子,手上提着个酒瓶子,打着趔趄走上戏台子,跪在台子正中间,他高声地大喊:“佛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呀……”台下大乱。


大殿前密密麻麻地跪满了各村堡寨的百姓,庙里的铁钟、铜鼓,还有宝塔周围翘檐上的铁马没有人去撞它,可它自己响了。


辛丑年十月上浣


(作者简介:阮班鹤,1949年生于陕西临潼,中共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退休后致力于文学创作,文学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著有长篇小说《西风怀仁》《声闻于天》两部,其中《声闻于天》被陕西新华出版集团太白山文艺出版社授予为“西部文学经典典藏项目”,多次加印发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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