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退的记忆
文/余显斌
*1*
母亲患上小脑萎缩后,越来越不听劝了。每次电话里,我都叮嘱,千万不要去危险地方,小心摔倒。她答应着,可过后依然。这次去了观音崖,下来时,没有踩稳,摔倒了,连滚三个台阶。
她担心我说她,不敢告诉我。可是,最终,妹妹的电话还是打来了。母亲回家,当天晚上,膝盖肿得很粗,痛得睡不着。
妹妹说,得送医院治疗,不然会出事的。娘不上县,去村里医院,去镇上医院,医生都摇着头说:“不行,得去县城医院。”
这样,她才不得不来了,进了中医院。
我接到电话,长叹一声道:“我的娘哦,一定以为我生活得很舒服吧,总少不了给我弄点事。”
老婆提醒,这次可能不是一点事,是大事。
老婆劝我,事情已经来了,就应该面对。
于是,我们匆匆去了中医院,在三楼骨科三十一床位,母亲坐在那儿,正在挂着吊瓶。我走进去,她眼圈就红了,如一个受到极大委屈的孩子,突然遇见大人一样。
我同她和父亲打声招呼,就不再说啥,静静地坐在那儿。老婆在忙碌着,问她腿痛得厉害吗。母亲摇着头。老婆再问,腿能走路吗。母亲点点头。
老婆放心了,说:“没有骨折。”
老婆又问她:“倒究咋回事啊?”
她抬起头望望父亲,哼哼着,就是不说。我因为接到妹妹电话,已经知道原委,就在旁边道:“上观音崖,摔的?”
老婆就问她:“真的吗?没事你咋上观音崖啊?看身上的擦伤。”
母亲眼圈再次红了,有一种受到安慰后想哭的样子。我在旁边,仍带着冷淡的口吻道:“为啥上观音崖?爹去庙里打响器,她赶去看热闹啊。”
我父亲会打响器,锣鼓都会,老来之后,我们把老家的地租出去了,不许他们养鸡、养猪,啥都不养了。父亲很清闲,竟然和几个老人一块儿,哪儿有老人去世了,就去打转转鼓,唱孝歌。我母亲爱热闹,于是场场跟去,到了小脑萎缩后,仍然如此。
我知道后告诉他们,千万不能这样。
我说:“缺啥子说一声,砸锅卖铁我出钱。”
在我一再要求下,他们停下了。
暑假里,我回去,看母亲走路的脚步稳当了,摇晃程度也小了,脑子也清醒了。在背她过河时,我不小心,险些栽倒。她事后对老婆说,那天,她心里难受了一天。
我听到,心里感到很温暖,也放心了,她在慢慢恢复着。
可是,她仍不替我想想。我说过,她在家里平安,我在外面就少操心,就能够心情舒畅一点儿。
她总是忘记我的叮嘱。
去年暑期,她舍不得用电扇,怕耗电。我一再说,电费我掏,在手机上划拉给电厂就得了。可她仍舍不得用电扇,我父亲搧扇子,她在旁边借风。我父亲一边看电视一边搧着,结果一扇子划过她的眼睛,眼珠受伤,来到县医院,住了十多天,啥也没查出来。可是,眼睛很痛,视力逐渐模糊,没法,只有转到省医院,才算治好。
我问她,是电费钱多,还是医药费多。
她就叹息,说以后再不那样了。
今年,我特地赶回去,给她安上空凋。谁知,这边堵上,那边出事。
我越想心里越气,因此,进入病房后,自始至终很少说话。
她怕我责备她,就引开话题,和老婆说话,问我究竟咋的,听说在上面惹了很大的大祸。老婆解释说,也就是说话不小心,略微随便了那么一点儿,冒犯了一个人。她问说的是啥话啊,那么厉害。老婆就详细说了。她不相信地道:“就那样一句话啊?”
老婆点点头,她就长叹一声:“那样随便的一句话,咋就惹出大事啦?哎!”
我借机劝道:“娘,现在你知道了吧,你儿子在外面过得很苦!你以后就别找事了好不?你让我消停一下好不?”其他病人听了,都望着她。她再次低下头,很愧疚地叹口气,不再说话。
下午体检,有抽血,有心电图,有尿检,有磁共振,有CT,还有别的。她因为正在打吊瓶,老婆就得帮着提着吊瓶,我推着轮椅,将她扶坐在上面。
我仍不说话,默默地推着车子。
她见我不说话,也不再说话。
检查了三处后,她低声说了句啥,我没有听清,也怕得去问。老婆正在忙着摁电梯,也没听清。就这样,我们继续检查着,她低着头,更加默默的。到一层楼做磁共振时,她声音终于大了,对老婆说:“我要去茅厕。”
老婆告诉她,一层没洗手间,让她忍忍。
她说忍不住了,前面说了我们没理,她一直忍着,再也忍不住了。
我听了,看到她小孩一样胆怯的样子,心里滋生出无言的愧疚。她年轻时性格刚强,是家里的支柱。那时,一会儿不见她的影子,我就上下寻找。每次,她从坡上回来,总是会给我带回树莓,或者花生啥的。
那时,她是我的靠山,我的希望。
她老了,一日日变得糊涂起来,衰弱起来,想要倚靠我的时候,我却总是埋怨着,责备着。
我真的算不得一个好儿子。
我将她推转去,进了电梯,上了二楼,去了厕所。
检查结束,果然如老婆推测的那样,她的骨头没有受到损伤,甚至就没有什么伤。她后悔起来说,要是早知道这样,她就不该来花这个钱了。
我气仍没消,听了道:“你上观音崖时就应当想到花钱这事啊。”
她听了,再次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腿。老婆劝解说:“没啥最好,如果有啥,那才叫不得了,那就不是小事了。”
她听了,轻轻点点头。
她在医院住了一周,就再也不住了,说没病住啥,那是烧钱啊。她要出院,医生也认为没住院的必要了,我们就将手续办好,带她出院。
她说,她要回家,回山里的家。
我问为啥。
她说家里瓜瓜菜菜长得密密麻麻的,自己去我那儿吃着,哪天不得花钱啊。我说:“现在已经下午了,咋回去?”我将她和父亲接回家,她仍一直嚷嚷着要走,如一个孩子一样。到了晚上吃饭时,她才说出要回去的原因。她说:“我和你爹没本事,帮不上你啥忙,你一个人在外面闯荡着,天上下雨地下滑,一个人摔倒一个人爬,我还给你找事情。”
她说,她这两天听见我的事,心里很难受,也很后悔的。
说完,她长叹一声道:“这一辈子啊,我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上观音崖了。”自从检查出小脑萎缩后,她苍老得特别厉害,不知是心理原因,还是身体原因,原来花白的头发,现在已经全白了。
没事的时候,她也经常同我谈到她死后的事。
她说:“今年你还能看见娘,明年大概回家就没娘了,在外面受啥罪,也就没人挂念了。”我说她身体还好,只要不去很陡的地方,不出事情,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她说,自己身体自己是知道的。她说完,长叹一声:“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没意思。”
她今年七十二了。
她说,她看我一次就少一次了。
她也想我的儿子,每次上来时都没有遇见。这次上来依然这样。走的时候,她嘱咐我,让我给儿子说,给她打打电话。她说,她想打过去,可只会接不会拨。
她走的时候,脚步仍一歪一斜的。
妹夫用车来接,车子停下,我将要带回去的东西放在车上。她上了前面座位,还没坐好,又想起什么,歪歪斜斜地爬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红布条,想给我绑在脖子上,可又没有绑,而是递给我说:“听你妹妹说起你的事,我就去观音崖请了红布,庙里和尚说,戴着它就能少灾少难的。”说着,她又一次艰难地坐进车里。
车门关上,走了。
这之前,她一直没有告诉我,她是为这去观音崖的。
不,是我一直埋怨着,就根本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后来有机会,她又不敢说,怕再次引起我的埋怨。我默默地将布条握在手心里,望着车子远去,心里很沉重。母亲已经慢慢消失了记忆,可是,在她日渐模糊的记忆里,有一个人却十分清晰着,就是她的儿子。爱,在她的记忆里是永远不会衰退的。她说,在她摔倒的那一刻想,自己这次大概活不成了,再也见不到我了。
而我,却在不断地埋怨着她。
娘,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儿子。娘,如果有来生,你千万不要选我做你的儿子啊。我没啥用,没本事,让你在古稀之年,仍时时为我的处境担心,为我的遭遇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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