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民 路
全国各市各县可能都有人民路。我今天只说陕西省韩城市的人民路，过去的韩城县人民路。
人民路曾经把控着整个韩城新城的经济命脉。新城区最早最大的农贸市场就在人民路的北头,但其实就是个大塑料棚子。外面有几家卖水果的。那个又黑又胖的水果贩子一年四季一天不落地在他的摊前卖水果。太阳大的时候，他会撑起大红伞；下雨的时候，他还撑着他的大红伞。冬天的冷风嗖嗖的，他就在嗖嗖冷风中卖；春天的太阳暖暖的，他就在暖暖的太阳里卖。他的摊子上什么水果都有，南方的香蕉、贵妃的荔枝。小时候我还没见过香蕉，不敢吃。自从在他那买了后，香蕉才进入我的味蕾之尖。
农贸大厅门口两边还有几家卖饭的。卖羊肉糊卜和燃面。往里走就是菜市场。一个摊上各种菜，另一个摊上主要是豆制品。靠东边一排铺面是卖肉的，一吊子一吊子挂在钩子上晃，很像商纣王的“肉林”。靠南边一排是卖调料面、小米面粉的。黑乎乎的过道苍蝇乱哄哄飞。到了冬天又四处透风。买菜的把自个裹得严严的，笼着袖筒，带着雷锋帽只露两眼睛。从捂着的嘴里闷出声招呼，笼起来的手却没有要动的意思。耳朵和手脚最终还是冻坏了，手上的风裂子像饥饿的小嘴巴一样张着，可该收钱收钱，该切豆腐切豆腐，春天到了自然会好。菜上面也盖着黑乎乎的棉被。菜也被冻坏了，豆腐成了冻豆腐。卖面条的，面团冻得硬邦邦的，擀也擀不开，费了几倍大的力气，一大厅的人都冻得跺脚，只有苗条姐热得冒汗。
出了菜市场，挨着的是几家日用杂货店，东西摆得满满的，瓶瓶罐罐红红绿绿一直从店门口溢出来。还有几家高档化妆品店。韩城最早爱美的女人就是从这里买回去化妆品捣饰自己。护肤水、护肤霜、粉底液、眉笔、腮红、眼影应有尽有，样样不差。就是在家看小孩的女人，出个门也要把眼皮泡涂得蓝蓝的，像是要上台子。接着的是几家副食批发店。烟酒副食、各种小吃，两扇小小的咖啡色玻璃门的店面却是一个个超级批发部。进里面一看，货箱子堆到了天花板，过道也挤得看不见老板。卖出的货品复杂繁多，别看店面门脸小，交易量却很可观。再往南走，有好多家理发的。经常有杀马特造型的年轻男孩在客人的头上挥动剪刀，打造一个个在当时看来的时髦发型。
理发店不远有两家粮油店。两家生意相互抵触，两家的女主人就结了仇，有一天打响了总决战，两人站在大街上打，一个抓着一个的头发转圈圈。人们好歹拉开了两个人，早有一把谁的头发被扯下来丢在了大街上。后来其中的某一方，改行做了童装，从此除了相互不对眼之外倒是没了纠纷。还有一家早餐店的女老板改行做了安利，原因是每天有一家三口满满地加了三个馍后，剩下的菜就没多少了。那家做的豆腐辣子好吃得让人至今难忘。
住在人民路的，很多是乡下来的拓荒者。有的是因为工作，拖家带口；有的是因为孩子上学，顺带着到县城讨口饭吃。有的人试着开个小饭店、小卖部。有技术的给老板开大车，十天半月地跑在路上。本钱小的贩卖个蔬菜水果。都在这小县城里艰难地生，快活地活，拉扯自己的日子。
人民路上也有外地人。有个福建人老翁。老翁的店小小的，门脸上头写着“首饰加工”四个黄字，进去里面，前面摆了操作台就只能转个身了，隔板后面是一条窄的只能放下肩膀的小短床，黑麻咕咚的。后来添置了一台小电视，没人的时候老翁就坐在他的小短床上看电视，坐在那连腰都不能伸直，因为上面搭了架子，还放着东西。地方小了冬天还暖和，夏天可是又热又捂d，不知道老翁怎么睡。可老翁就在他的店里一住就是三十年，从一个小伙子住成了老头子。老翁年轻时人长得很标致，一件白色翻领的T恤衫，统进一条垂垂的西服裤子里，干干净净、风流倜傥的样子。一开始还有打扮时髦的女郎偶尔来他的店里帮忙打首饰。后来老翁的老婆来了，却长得又黑又丑。老婆给老翁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长大后接了老翁的班，在一家珠宝行当匠工，老翁就回了老家。从此人民路上再没有老翁的身影。老翁做的生意很简单，就是用火枪把金子化成水，铸成顾客选定的样子。老翁到底有没有私藏顾客的金子，一直都是人们猜测的话题。谁都不能证明他藏了，谁又都不能证明他没藏。老翁离开很多年后，人民路上的人们还不时地要猜一猜。
人民路后面有个大破烂厂，收酒瓶子废铁废报纸，也是一家外地人住着。精瘦精瘦地，蹬完一天的三轮车，下午来我家店买两瓶啤酒，有时候是二锅头，到农贸市场拎回一条鱼，有时候就是一斤肉。回去烈火烹油，炸了下酒。后来来了媳妇，带了两个孩子。没出二年，又添了两个，一家子从街上走，高高低低一溜串。他们的家就是用破烂搭起来的窝棚，屋顶用黑色的塑料纸蒙着。可人家蹬着三轮车走过的时候，你仍能听见人家哼着自己的小曲儿，比谁都快活。
人民路再往南走，就是最早的夜市了。清晨有早市，卖些红辣子白菜苗的当季菜，十点多就收了。晚上有夜市。红甜面、页面、米面都有的卖，还有爆炒的大虾，搭配一大杯子的扎啤，还有刚煮的新花生和绿毛豆。偶尔还有抱着手风琴的卖唱姑娘。你在那一边吃，她在那给你一边唱，很有京城茶馆的味儿。唱完了你给点毛票。她就转下一场了。
夜市过了，就再没什么了。
到现在就更没什么了。人民路的衰落从韩城市的第一家超市落成开始。大超市就开在热闹菜市场的路对面。超市里什么都有，把一条街上的东西全都卖了！人们把东西一袋子一袋子买回家，袋子上全写着超市的名字。各种各样的店铺只有干瞅着的份，各家的生意一下子惨淡下去，就再没有拾起身。
再后来，那个农贸大厅也拆了盖起了高楼，城市像烟花一样朝四周扩散，在更远的地方开花灿烂。人民路就像失宠的女人一样暗淡无光。曾经聚集在一起的那些人们也都失去了彼此的音信。有一次我在火车站遇见了那个水果贩子。我还认得他，还是又黑又胖的，只是变老了。我说你还在卖水果啊，他糊里糊涂地说是啊，可我看得出来他一点没有认出我来。他见过我的时候我还是个不敢吃香蕉的小姑娘，现在可是个老阿姨了，人家怎么能认得呢。那些卖菜的、卖米面的、卖食品的、卖化妆品的人，忽然一下都不见了。原先顾客盈门的店铺都灰头土脸的，有的就干脆关着。他们四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有的还抄着老本行，有的换了营生，有的可能已经故去，都踩着岁月的脚步不自觉地朝前走。忽然有一天，大家在街上遇见了，拉着彼此的手，激动地就像遇见了失散的亲人。那种曾经都把衣服晾在街道上的往日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眼前，亲切的样子让人非常珍惜。
有一次，我偷偷走到我们家曾住的门前。那两扇咖啡色的玻璃门还在。门上早换了招牌，再不是我们的小卖部。真的让人难以相信那里就是我们一家人住了十多年的家。我们姐弟几个就在这个租来的家里上中学，上大学。站着的时候我忽然担心那里会突然走出一个我来，穿着一件黄色的背带裙神情忧伤。或者我的弟弟们晒得乌油黑亮地跑出去。我又很担心那里谁也不会走出来，让我失落很多。
人会老去，有的地方也会老去。繁华里就装着落寞。一个人在生活的风波里操劳，一个地方也在时代的变迁里苍老。一个地方在人们的欢喜和情义里容光焕发，又因为人们的离去和忧伤而趋渐衰败。一个地方也像人一样，在岁月的风沙里唱过了高高的调子，就该唱着低沉的调子了。调子的高低不是人定的，也不是地方定的，是岁月定的。岁月让你唱起高高的调子是没什么能让你低得起来的；可让你低起来，那也是谁都不能让你再高起来的，全在岁月的心情，由着它的调儿。人不能拦着岁月，一个地方也不能。
只是有的人不能忘记曾经住过的地方，就像人们不能忘记曾经爱过的人。
（作者简介：党晓叶，中学语文教师。热爱《史记》，颇喜陶渊明，又是村上迷。拥有《芙蓉山主人》个人公众号，笔耕自喜。作品散见于《韩城日报》、韩城文学、华山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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