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爸 爸
文/王嘉民
1963年，我十六岁，考上了高中。我们村十几个同学一起考高中，最后只考上两个。那时，全县说起来有3所高中，华清、城关和雨金。华清中学是省办重点，在渭南地区14个县招生，分到临潼的指标没几个，剩下的两个高中，每校只招两个班，100人，难考哇！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爸爸特别高兴，中午，专门为我擀了一顿臊子面，碗底，还卧了一个荷包蛋！那个年代，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要在二三月，又是几十天的口粮呀！我把荷包蛋夹给爸爸，爸爸又夹给我，“你吃吧，今天是你的喜事！”我一个半大男人，竟泣不成声。爸爸抚着我的肩膀，说：“今天，高兴，咱不哭！人一生，谁没有苦难？顶着苦难取得的成绩最珍贵！”
我上初中的那三年，正是国家外有债内遭灾的三年，忍饥挨饿，是我们那一代人的必修课。我们生产队每人全年只能分到百八十斤粮食，二三两油，每到冬春，青黄不接，多半年要靠你想像不到的东西充饥。那时候，牛吃的苜蓿是最养人的美味。
大概就是1960年二三月的一个晚上，爸爸又胃疼了，我服侍爸爸吃了药，叫上几个伙伴上邻村偷苜蓿。那天，云遮雾罩，月亮又没上来，看不见，我们就摸索着抠。“黑咕隆咚的，这得弄到啥时候？”没等我说话，另一个答腔了：“你傻呀！青天大日头，你不怕人抓？”是啊，别处的苜蓿都薅光了，这儿还有，多亏有人看着。这会儿，说不定那个看苜蓿的人正向咱这边走呐。正想着，一个伙伴拽拽我的胳膊，急急地挥手指着什么。顺着他的指头看去，离我们十几丈远，两点幽幽的微光，绿绿地，向我们游来。我小声骂：“神经病，那是萤火！”“啥萤火？二三月，哪来的萤火？”噢，我拍拍脑门，定睛向前看去。两粒绿光，虽摇摇晃晃，之间距离却始终固定，“呀，狼！”我惊叫一声！狼听见叫声，先呼地向前一扑，忽尔疯狂地摇头，踉踉跄跄地朝回跑了。狼扑的那儿，悠悠地站起一个人，朝后捋捋头发。我走过去，是位老大娘！“小伙子，要不是你喊那一声，我就完蛋了！”我正要问她，她却自顾自地说：“可惜了，我那个蛋蛋笼！”原来，狼扑她的时候，她急中生智，把蛋蛋笼套到狼头上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娘，您真胆大！”“啥胆大？那狼也瘦，没劲！”
那几年，不光是苜蓿，荠荠菜、蔓青根、萝卜缨、红苕蔓等等好吃一点的，刚一上来就被饥饿的人群捋光了，为了填饱肚子，爸爸带我捋过榆钱，剥过树皮，砸过槐豆，碾过苞谷芯……就是这些东西，也有完的时候。
1961年除夕，我家断顿了，好几天都没见过一粒粮食，连苦苦的野菜汤也喝不上了。半早，爸爸就出去了，到半夜才回来。手中提了一撮荞面，和几条榆树根。我们把榆树根皮剥下来，用刀切切砸砸，熬了几碗荞面树皮汤喝，就算过了除夕。我原以为，除夕挨冻受饿的人，只有喜儿和她爹，哪里知道，我和我的父亲，比他们还惨！
后来，我填过一首词，描绘的就是这段情景：“年来矣，一忆痛肝肠。灶下无柴炊断米，周身褴褛脸青黄，破纸泣寒窗。 年过后，草绿汗流长！早涉露寒挖野菜，晚抠苜蓿遇獾狼，人兽尽仓惶！”（《望江南·过年 》）
我半岁那年，母亲就离我而去。听姑姑说，装殓那天，我撕扯着妈妈的寿衣要吃奶，爸爸一下眼红了，嚎啕大哭。从此，爸爸又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我长大。我终生都无法忘记，每到吃饭，无论吃什么，爸爸总把好的给我，稠的给我，自己吃次的，喝清汤。我也曾把稠的拨给爸爸，爸又拨回来，“爸是大人，吃差点没啥。你是个孩子，正长身体，还要上学……”我心里虽然明白，却实在抵不住饥饿的煎熬，就和着愧疚呑下了好的稠的。直到有一天，我们村饿死了一个人，爸爸帮助料理后事，昏倒了，医生说是“营养不良”，我才知道自己的不可饶恕！之后没几年，爸爸就去世了，年仅54岁！我们初一招进250多名学生，毕业时只剩90多人，我这才明白，我的奋斗是以爸爸的生命做基石的，是爸爸，用他宝贵的生命延续了我的生命、我的学业！
(作者简介：王嘉民，1946年10月生于秦俑故里。陕西师大中文系毕业，中学特级教师。中国写作学会、中华诗词学会、陕西诗词学会、三秦楹联学会会员，青海书法家协会会员。先后出版教育教学、诗词鉴赏类图书22本，长篇历史小说1部，有200多篇论文500多篇（首）文学作品发表。即将出版的《槐影阁诗文选粹》里包含诗词联语近500首（副），诗论文章60篇，约5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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