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文\刘欢欢

无数个夏天从我的生命里流过。也许因为心静，也许因为年岁已高，今年暑假关于过去夏天的记忆闸门忽然就泄洪了。

自打上小学二年级开始，我的暑假都是在地里度过的。就是二年级那个夏天，三夏大忙时节，8岁的我，负责在地里看菜，连带有来人买菜时卖菜。有人走进菜地，说要买二斤黄瓜，我于是带了篮子去黄瓜地里摘，摘下翠绿的、毛茸茸的，顶上还带着黄花的长长的四、五根黄瓜，往往差不多就是二斤左右。那个忙假一周时间卖菜挣了200多块钱，当然主要还是卖黄瓜挣的。上世纪80年代的200块钱，能办很多事情。依稀记得那个时候上学一根铅笔2分钱、一盒火柴2分钱，一毛钱都能买个本子加铅笔加橡皮。至于那200块钱的事，也是父母后来告诉我的。于我，只记得将菜称了算了钱，将人家给的毛票全部悉数塞在菜庵子的床褥子底下。那个时候，好像人民币最大的面值就是10块钱吧。

看菜时余下的记忆就是大热天菜地旁清澈的渠水。那渠水洁净透明到在太阳底下泛着亮光，就连投射在水上的树荫都清晰可见。机井就在我家菜地东头，水流往南再往西流到我家菜地南面，也就是说，水渠包围着我家菜地二分之一的周围。过了水渠就是大马路。记忆中整个夏天很少有停井的时候，整个暑假水渠是有源头活水的真水渠，整个夏天水渠里的草在水流的冲击下，悠哉悠哉往下游摆动着，“油油的在水底招摇”，煞是惬意。惬意的还有我的整个童年，只要在夏天，无论是渴了还是饿了，顺手一个红透却粉白的西红柿摘下，顺势扔进渠里，扒洗两下，就势掰开，两边见沙瓤，酸酸甜甜，那种酸爽随着我的童年再也没有出现过。

很多时候我是在劳劳叔地头的大桐树底下搬个藤椅，半躺着吹风。晴空之下，目光所及皆绿，绿意尽我享用，整个田野好似都是我的，我便随意享用这天地间辽阔的无垠的空气和清风。劳劳叔家地在路南，和我家菜地形成一个十字路口，夏天有风的时候，大家都觉得那里是个好地方。有一年夏收，我竟然也去学校冰棍厂批发了一箱冰棍，在菜地十字路口做起了第二兼职，至于利润，只记得拿着算是母亲嫁妆的小匣子，将未卖得了的冰棍悉数端到了麦场里，那里有我所有家族的人在龙口夺食、苦干大干，这时候一根冰棍让每个人应该都凉到了心里，甜到了心里。这当然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委实，一个人年少时候的足迹可以带动他的想象。而我除过小学二年级那个暑假去过咸阳之外，几乎很多年没出过临潼。整个童年除了我的那个小学校就剩下我的菜地，我的田野。高二那年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有一次为了节省时间，一个人骑着28自行车穿行在渭河滩里的羊肠小道上，包谷已经快熟了，包谷杆齐刷刷地杵在路两旁各家的地里，但我却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村里人和我相遇在几乎无人的小路上，问我干什么去，我说上学。他说他以为我早都不念书了，因为他老见我在菜地里。也是，整个童年，或者叫整个小学阶段，我不在学校就在菜地里。我和我家地里的菜一样，年年都在地里，只要你去，不是西红柿就是黄瓜，不是萝卜就是白菜，当然还有看菜的我。我是不是可以想象一下我就是蔬菜们的首领，看管统领着一亩多近两亩地的所有的菜蔬，它们是我的小兵。

的确，我家菜地被父母务弄地十分整齐，一小畦一种菜，韭菜整齐到比篦子梳过的头发还顺溜。一畦茄子，一畦辣子，每畦地里的一棵一棵的茄子、一棵一棵的辣子，每一畦看过去，都堪比艺术馆展览。西红柿、黄瓜、豆角搭起的架子全部整齐地像列队的士兵，而地面上干净到没有一颗杂草。现在想来，那些一畦一畦的菜地画面多美呀，我的父亲是把菜地当艺术来做的，他对于他所经营的菜地，表达出了十二分的虔诚，平整土地先用掀翻，再拿瓜铲拍平，土被整理得细到可过沙。所以留给我的只剩下了美的画面。而我好像用我有限的词句不能完全表现我的童年，表达对于菜地的全部美好印象。

后来父亲觉得种西瓜战线短，收益快。于是引领的渭河滩里连片的西瓜地出现，我的初、高中暑假就又在内滩的瓜庵子过了几年，滩里不如上岸子菜地，离家远，没有现成的水，妹妹每天中午会给我送一顿饭，很多时候都是然面，好像也不带水，然而西瓜这种水果，真在人渴时，显得更甜更齁，西瓜汁然到手上黏腻的感觉，如今想来，都特别不爽，更痛苦地是还没有水清洗。周围没有一棵树，只能在蒸热的天地间乖乖地待在瓜庵子里，躺倒床上昏睡，以期节约对水的需求。那么多的青春美好时光啊，我却用昏睡来度过，当我今天每每没有时间读书的时候，我就特别怀念一个人在瓜庵子的生活，那个时候要有书读得多好啊。现在有书，没时间。也许，人生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缺憾，让我们在无尽的缺憾中艰难地度日。又能怎么样呢？等我们理解了很多人生真理的时候，往往我们的人生只剩下告诫我们的子孙后代的份，而他们根本不屑一顾，当他们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也只剩下了告诫他们子孙后代的份，我们的生命就在无穷地告诫中遗憾着。所以，很可能，那些优秀的人往往就是有先觉的人，他们总是高瞻远瞩地展望未来，当未来变成现实，目标也变成了现实。

而我们的现实总是很残酷。我的高三那年暑假，高考成绩下来我的语文成绩标准分换算下来是15%。而我考前的最后一次统考还是临潼区的99%点多。我自认为最得意的语文让我的栽得最惨。还能怎么办？复读的暑假里我借了恩师王根生老师的《悲惨世界》，才明白了名著也可以写人世间那么悲惨的事，我还有何悲惨可言？和很多同学又在高中的很接地气的大瓦房里“下苦功”，功夫也算不负有心人。1998年高考前的最后一次统考，我将王老师给我的一张纸片拿回了家，上面是我们班的成绩和全区排名，父亲接过纸条说，你看这个05号这次就很厉害，将第二名扔了七八十分，全区也排到了24名。当然那个名次只指文科。我应该继续让父亲夸赞05号的，只是年少急于表功，说那就是我。父亲本来正说着05号肯定如何努力如何厉害的时候却戛然而止。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夸赞过我，即便我小学时候家里墙上贴满了奖状。也就这一次，却被我的争强好胜给截断了。后来高考也没有发挥出平时的水平，但总算没有名落孙山。

那个时候，高考是7月7日开始连考两天半，广播里报的高温，伏天天气里，却从来没有感觉到酷暑，也不懂得高温热会怎么样，也可能从来没有怎么样。总觉得怎么能比得过三夏大忙父母在地里的热呢。那些年高考总是被安排在最后，地里的西瓜只能由小妹看了，听说，一天下午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连着地住对门的长活叔说：“女子，回，太操心了。”我小妹却说：“长活叔，你先回，我达还没来哩。”一个10来岁的小姑娘在离家很远、离临近村子却近的瓜庵子里瑟瑟发抖，用被子盖着自己，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后来风雨将篷布掀翻，她就坐在床底下……如今当我走过很多路，看过很多书，阅过很多事，我才明白，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它在前期让你苦难多一些，后期就会让你幸福多一些；它在这个方面这里领域让你痛苦多一些，可能在别的方面别的角度就会给予你大量的弥补。我的小妹如今过得很幸福。

高四高考前还有一个印象很深刻。一天正在上雷小民老师的数学课，雷老师讲得津津有味，同学们也听得意犹未尽，忽然间教室的窗框、玻璃噼里啪啦地被吹得很响，有一个坐在后排的男同学喊:地震了。雷老师招呼大家出教室。我的有生之年第一次经历过地震，即便1998年夏天的那场地震让整个西安城都空了，但对于我们的影响却似乎不大，我们班当时有45人吧，却有着高四、高五、高六的学生，大家目标很明确，态度很坚决，就是考不上誓不罢休。在天灾面前，我们都不肯低头，思想专一，什么也动摇不了一定要考上的信念，那一年，依然是我所在高中文科的收获年。

想起几天前一个要好的同事和我闲聊，她是教数学的，说起当下的现状，很是愤慨：“当官的如果把心思用在为民造福上，百姓都会记住你的。你的官途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而现在的当官的，有几人记得读书时的初衷。他们为了当上官，寻情钻眼，极尽所为。等做上官，再看那眉眼，把事不当事，出了事我们都替他可惜，因为那个人一开始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读书人，有理想、有抱负，说话也很有水平，可是走着走着怎么就走偏了呢……？”

我又想起我的父亲，他无论做什么，都要求将事情做到最好，做到极致。历史原因造成他们那一代人悲惨的命运，已经无需再赘述。他当会计做的账本，今天看来还和艺术品一样；夏天卖西瓜给单位写收款单据，让体制内的人惊讶，一个卖西瓜的农民能写出这么娟秀的字。即便是以前耕种时候的地里，耕种前总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如今都秸秆还田，他那一套很明显不对，但是他那种从我祖辈传承下来的整洁、整顿，勤快，努力却一直在滋养着我们，让我们知道于世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人，从他来到这个世上，社会、家庭、学校都希望他做一个积极努力、正直诚信、谦虚好学、坚韧自信、尊重他人，友爱众人同时又爱憎分明，还特别有本事的人。说简单些，就是古人希望的小孩长大都能成为君子——有修养有学问的人。今天的问题，恰恰很多时候就出现在没学问没修养上，有学问没修养上。一个人因为自己输球而把怨气撒在无辜公交车上的人估计是要么脑子有问题要么只能是没学问没修养；一个人做了官只讲求田问舍，一个看似成功的商人甚至以不惜残害他人的生命来敛财，这都是有学问没修养的人。这些人活着，让我们都觉得偏离了人生最初的美好方向。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我们用心，每个行业我们都用全部的心思去琢磨向好，厨师是可以做出更符合人体需要的色香味俱佳的美食，理发师可以根据不同人的脸型头型理出最符合那个人最好看的发型，不一而足，不胜枚举。只要我们有心，只要我们不忘初心，才真的可以善始善终。无论夏天多么炎热，四季怎样变化，内心有乾坤，云开见日明。

2018/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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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刘欢欢，西安市作协会员，有多篇散文见诸杂志报刊，有多篇散文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