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带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这是《白马啸西风》里，最后一句话。
《白马啸西风》是很不金庸的一本小说。在我看来，甚至都算不上是一部真正的武侠小说。金庸写这本书的时候是1961年，文笔比较生涩，有些段落读起来甚至有点琼瑶。
如果把金庸小说中所有描述过的女性形象都集中在舞台上，那《白马啸西风》里的女主角李文秀大概只能立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完全被黄蓉、小龙女、赵敏、周芷若、李莫愁等角色的光芒遮盖。
我之所以想写李文秀，是因为在金庸小说中，完全以一个女性的视角展开一个故事的，好像就《白马啸西风》一部。
小说一开始，李文秀的父母就死于追杀，而那一年她才八岁。
确切地说，她的父亲死于追杀，但她的母亲死于殉情。关于李文秀母亲的死，书中书这么说的：
那少妇远远听得丈夫的一声怒吼，当真是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块羊毛织成的手帕，塞在女儿怀里，说道：“秀儿，你好好照料自己！”挥马鞭在白马臀上一抽，双足一撑，身子已离马鞍。但见那白马鞍上一轻，驮著女孩儿如风疾驰，心中略感安慰：“此马脚力天下无双，秀儿身子又轻，这一下，他们再也追她不上了。”前面，女儿的哭喊声“妈妈，妈妈”渐渐隐去，身后马蹄声却越响越近，心中默默祷祝：“老天啊老天，愿你保佑秀儿像我一般，嫁著个好丈夫，虽然一生颠沛流离，却是一生快活！”
李文秀的母亲，是号称“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女侠上官虹，在听闻夫君的死讯后，一心要跟丈夫李三殉情，然后把高昌迷宫地图往八岁孩子的怀里一丟，就让白马驮着孩子疾驰而去，让其在荒无人烟中的大漠中自生自灭。
这一段看得我心里很别扭：一匹白马驮着一个八岁的女孩子疾走在大沙漠里，这姑娘也只有在小说里能活下来了。
（歪个楼：我感觉金庸小说中，类似的殉情情节貌似特别多。一对情深意笃的夫妻，哪怕有了孩子以后，其中一方若是遭遇不测，另一方也跟着殉情而亡，至于孩子，则让TA自生自灭了。
比如，连名字都没有只能称为“胡夫人”的胡一刀夫人，在胡一刀死了以后，把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托付给了苗人凤，跟随自己丈夫去了。
比如，殷素素在丈夫张翠山无颜面对同门师兄弟的情况选择自刎，她也跟着去了，临死之前还不忘在张无忌心中留下仇恨的种子。
又比如，萧峰他爹萧远山，在妻子死了以后，也跟着跳崖殉情，使年幼萧峰的变成了孤儿。
真“是一言不合就殉情”，真正把“夫妻关系重于亲子关系”这一现代婚恋价值观发挥得过了头。
现代那些动不动就出个轨的夫妻，大概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一类人。伴侣还好端端活着呢，我就找好了备胎，脚踏几船玩得不亦乐乎。
我对这种殉情行为表示理解，却不可能赞同。在我看来，再伟大的爱情，都不必来拿死亡去证明。健康的爱情不该像是《坦泰尼克号》里的杰克和露丝一样么？你死了，但我会带着你的爱好好地活下去，跟别人结婚生子、快乐一生。
有了孩子就更不提倡这种殉情了。夫妻之爱是爱，对孩子的爱也是爱，无高下轻重之分。要我说，还是郭靖妈李萍和黄蓉爸黄药师比较顾全大局，虽然这二人最终都没有机会找到更合适的伴侣，但至少算是称职的父母。）
说回李文秀。这个父母双亡只有在小说里才有可能活下来的小姑娘后来遇见了沙漠里的沙尘暴，被吹到了哈萨克人的居住区，被这里唯一的汉人计大叔收养。李文秀自此后与计大叔一同生活，并与哈萨克第一勇士苏鲁克的儿子苏普结为好友。
她和苏普玩儿，给苏普讲故事。可是苏普的父亲却因妻子和大儿子被汉人强盗所杀而恨极了汉人，他不许儿子与汉人的女儿来往。
当文秀得知苏普因为将狼皮送给了自己，遭父亲鞭打时，她悄悄地将那狼皮送给了一个哈萨克女孩阿曼。
这一送，就成全了苏普和阿曼的一段爱情。
之后，文秀与苏普再无来往。她在孤寂中长大，机缘巧合使她学会了武功，成为了一流高手。
一场大风雪，使她在自己家中又遇到了始终无法忘记的苏普，可她亲眼看到的事实证明：苏普只是把她当成年少时的好友来怀念，他深爱的姑娘是阿曼。
文秀救了苏普的父亲，使他终于意识到汉人中也有好人。而那个教给了阿秀武功的自称是汉人的师父，却是时刻想要对自己同族复仇的哈萨克人。那个与文秀相依为命十几年的计爷爷，却原来是自己师父的徒弟，也是个戴着老人面具的壮年人。这两个最疼文秀的人互相残杀，死在了对方的手里。
而那个所有人都想去到的高昌迷宫，里面所藏之物也不是宝藏，只不过是一些汉人地区随处可见的书籍、器皿。
这个故事的结构、情节都很简单，寥寥几句便可以讲完，但金庸老爷子在里面有一个终极发问：如果你深深爱著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
这是贯穿整个小说人物关系的主题，不仅仅是在说女主人公。
比如，史仲俊一直爱著小师妹，也就是李文秀的妈上官虹，但却一直得不到，反而被其为了夫君复仇而杀死。
不知道为何，我对这个反派却一直恨不起来。师妹结婚生子后，他始终余情不断，也一直没娶亲，只是没想到与师妹两口子居然为抢一张地图动起手来。他恨抢走师妹的人所以下手狠了些，李三丧身大漠后，史仲俊骑见上官虹孤零零的站在一片大平野上，心中隐隐有些内疚：决定从今而这一生中都要好好的待她。却没想到上官虹性情刚烈，竟然在投入师兄怀抱的时候将他杀死同时自尽。
（再歪个楼，金庸小说中很难有男性会因为女人跟别人结过婚生过孩子而遭嫌弃的，这些男性当年是怎么爱那些女子的，人家结婚生子了也还是怎么爱。比如《连城诀》里的狄云对小师妹，比如完颜洪烈对包惜弱……金庸小说里面的单亲妈妈受歧视的程度远远大于现代社会。这么一分析，金庸笔下这些男子尊重女性的程度其实远远超过现实生活中的诸多男性。）
比如，“我得不到你，那我就要毁灭你”的瓦耳拉齐，因为自己爱的女人爱上了苏普的爸还跟他生下了苏普，所以他就把她给“结果”了。
比如，一直默默爱着阿曼的哈萨克男子桑斯儿。
比如，一直默默关心着李文秀，甚至最终甘愿为之丧命的计大叔。
年轻时候看《白马啸西风》，对计大叔一直无感，但我一直认为计大叔是爱着李文秀的，只不过写得很隐晦。
金庸写他回到中原的向往，是这样落笔的：
咱们去江南住。咱们买一座庄子，四周种满了杨柳、桃花，一株间著一株，一到春天，红的桃花，绿的杨柳，黑色的燕子在柳枝底下穿来穿去。阿秀，咱们再起一个大鱼池，养满了金鱼，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你一定会非常开心......
在我看来，只有对恋人，我们才有可能产生美好到这样具体的向往。计大叔非常怕他的师父瓦耳拉齐，可是为了文秀他非但没有逃回中原，反而跟着他来到迷宫；如果他不出手只是扮作一个老人，瓦耳拉齐也不能认出他来，但是他终于出手去和自己最惧怕的人动手，只是为了他深爱的李文秀，而且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文秀深深爱着苏普。
上述每个人，都面临着一个灵魂拷问：“我深深爱着的人，都深深爱着别人，怎么办？”
有人选择成全，有人选择毁灭。
李文秀问苏普：“如果那个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因此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着她么？”
苏普斩钉截铁地回答：“不，那个小姑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
我们一生中，可能都会遭遇过这样的难题。有些问题，你明知道答案会令人心碎，但你依然忍不住想去问。
“爱我的人为我付出一切，我却为我爱的人狂乱心碎”，这是情感的荒谬之处，也是人性的神秘之处。这种无奈的窘境，让痛苦滋生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与色彩。因此，有人立体成佛，有人幻化成魔。
《白马啸西风》最后一句，是李文秀的内心独白：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不喜欢。
我总觉得是因为李文秀年纪尚小，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年少时，我们也曾爱上一个人，并且早早就立下“非你不嫁（娶）”的誓言，以为一牵手就是一生；可人到中年，想起这些痴情，也不过就是微微一笑罢了。
在中年人的世界里：爱一个人，真的不会一生一世。
亦舒有过这样一句话：“行乐及时，上天给你什么，就享受什么。千万不要去听难堪的话，一定不要见难看的人。或是做难做的事，爱上不应爱的人。”又说：“真正属于你的爱情不会叫你痛苦，爱你的人不会叫你患得患失。”
你看，连情感师太亦舒都认为：情爱这事，须得上天的成全。
也有读者分析说，是李文秀亲手断送了自己的爱情。如果当时她去争取，不把苏普送给她的代表爱意的狼皮随手送给阿曼，或许结局又会不一样了。
真会如此么？
我无法想像：她若不让出狼皮，而与苏普继续交往，那么，在苏普父亲和其他哈萨克人对她这个汉人姑娘厌恶、敌视的氛围下，他们的爱情能持续多久？
也许，他们也会心力交瘁，然后突然有一天怀疑自己错了，对方也错了。倘若真的到了这样一天，李文秀和苏普当如何承受？
人生最悲哀的，不是失去爱人，而是失去再爱的能力。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李文秀带着这份回忆远离大漠、回到江南，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过去的都过去了，她从中获得了成长，而陌生的地方，虽意味着未知，也意味着新生。
有人说，爱其实就应该是无私、忘我地付出，爱一个人，就是要希望他/她快乐，即使得不到他/她，也是好的。
可能是因为我生性自私吧？我佩服这种爱，却做不到去践行。我觉得最幸福的爱情应该是双方付出的爱是相平衡的，这样的话大家都没有亏欠感，都难产生心理失衡。人生那么长，命运还附赠你那么多的磨难，长久的关系不是光靠一方的痴情可以撑下下去的。
至于又美丽又善良会唱歌会武功的孤儿李文秀为啥得不到意中人的爱？
只有天知道。老天唯一能让你明白的事儿是：你再好，他也有可能不爱你。
而不被爱的姑娘们，你只需要记住：他不爱你，这不是你的缺点，也不是你不够好，只是造化弄人。这就够了。
爱情和死亡一样不讲道理。而人生之所以丰富多彩，或许就是因为它永远不会按人们的意志行事，永远不跟你讲道理。
我们都会长大，都要面临浩瀚的人生，习惯面对命运的喜怒无常。我们都是俗人，心力、精力会越来越有限，只够去爱那些爱我们的人。
我们爱那原野的火，却不一定要携它归去。这也算是一种人生减法吧，因为生命总有让你不能承受之重。
如果眼前有缘无份，祝愿你也能拥有爱上其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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