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广东江门市星光公园里，有一座手里拿着书本眺望前方的女性雕像。
雕像的真身是李霞卿，她是中国首位女飞行员，祖籍江门恩平。
虽然比起大名鼎鼎的宋氏三姐妹、张家四姐妹、林徽因、蝴蝶、唐绬等等，李霞卿显得名不见经传，但能被后人雕塑成雕像的，总有几分过人之处。
如果有人告诉你：她会开飞机，而且能在空中表演特技。而在那之前，她是电影明星。你会不会觉得她很酷？
没错，在她身上，有多个第一：中国航空界在瑞士取得飞行执照的第一人，中国民航第一位女驾驶员，第一个驾驶军用飞机表演飞行的中国女飞行员……
有句“人艰不拆”的话是这么说的：“条条大路通罗马，而有的人却住在罗马。”
能让自己的生命履历如此丰富和精彩的女人，一定出生于一个非常好的家庭。 李霞卿就是属于那种“就住在罗马”的人。
李霞卿有一个非常彪悍的父亲和叔叔。
她的父亲李应生，早年曾以做生意为掩护，追随孙中山革命。
她的叔叔李沛基为了给黄花岗起义牺牲的革命烈士复仇，炸死了清朝派驻在广州军队的凤山将军，在当时造成轰动。
能养育出这样彪悍的儿子来的，是一个更彪悍的妈，也就是李霞卿的奶奶：徐慕兰。
徐慕兰是珠海人，嫁给粤海关官员李庆春的长子李紫石（也就是李霞卿的爷爷）为妻。
作为长媳，她勤俭持家、温柔贤慧，刚强而有主见，使上下皆服。
孙中山的同盟会创建不久，徐慕兰就加入了革命团体。她中年富家少奶奶的身份，成为她参加革命活动最好的掩护（感觉有点像是《伪装者》里的明镜）。
徐慕兰担任广东女子北伐队队长，率队参加对张勋的作战。
如果大家的历史知识忘差不多了，那我们在这里插播介绍下张勋：他就是那个清朝覆亡后，还表示效忠清室的军阀，那个禁止部署剪辫子的“辫帅”。曾以调停"府院之争"为名，率兵进入北京，与康有为一起拥溥仪复辟。
徐慕兰带领女队员们戎装披挂，肩上、腰上佩戴着长短枪，身上挂着炸弹，一路威风凛凛向北前进。到了前线作战时，女队员们英勇无比。
李霞卿的母亲去世得早，在她四岁那年就去世了，随后，她跟随父亲和奶奶一起生活。小时候的李霞卿，是听着奶奶讲的故事长大的。
有这样的一个彪悍的奶奶，李霞卿从小就与戕害女性身心的“小脚思想”绝缘了。
（二）
李霞卿十四岁那年，她爸爸与人合伙成立了上海民新电影公司。
按现在的话说，她爸爸是制片人。
当时拍摄的第一部电影为《玉洁冰清》，主要内容是讲述了一个富家子弟与渔民女儿苦恋的故事。
当时剧组的主创人员都已敲定，只缺一个女配角人选，最终主创人员想到了还在读书的李霞卿。
起初，李霞卿她爸还比较犹豫，耽心她会把戏演砸了。谁知，毫无表演经验的李霞卿凭着清新活泼、大胆纯朴的本色，竟然一炮打响，红遍了上海滩。
著名影星胡蝶看了这部戏以后，在电台节目中说：“上海人大饱眼福，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来了！”
（据说这是李霞卿当时的剧照，感觉那会儿她还没长开）
接着，李霞卿又趁着热度参演了《天涯孤女》《西厢记》《木兰从军》等影片，成为民国时期上海滩最红的女影星之一。
1928年中秋之星的评选活动中，年仅16岁的李霞卿居然与胡蝶、王人美、周璇、王莹、高倩萍、阮玲玉一起被评为“星级七姐妹”。
由此可见，李霞卿当年有多红。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演艺生涯风头正劲时，李霞卿突然告别影坛，去了英国留学。
说起她息影的原因，有人认为是因为爱情。
当时，李霞卿爸爸的老战友、奇女子郑毓秀，将自己的侄子郑白峰介绍给了李霞卿，他们相识并相爱。
郑白峰当时住在法国，李霞卿为了和他团聚就退出了演艺圈。随后，他们很快结婚，郑白风30岁，李霞卿17岁
还有人说，她息影的原因是当时她太红了，她父亲当时怕她人红是非多、人身安全也得不到保障，所以建议她息影。
更有说她拍摄电影到深夜，结果遭遇两个歹徒抢劫，她把其中一个歹徒推进了黄浦江。事后，她爸为表彰女儿，在《木兰从军》情节中，加了一段“飞马追敌”的插曲。
不过，也有学者认为这个情节可能不真实，因为李霞卿她爸能在上海滩立足，是由黑帮老大杜月笙罩着的，一般人不敢得罪。
（三）
李霞卿迷上飞行的原因，是因为在法国巴黎看了一次飞行表演。
此时的李霞卿已经是一双儿女的母亲，换很多中国女人来说，可能后半生也就守着丈夫孩子过了，但她却异想天开想要开飞机。
而且，她不只是想想而已，而是几乎马上诉诸了行动：跑去瑞士报名学开飞机。
她这个很不安分的想法，遭受到了丈夫的反对，却得到了父亲的支持。
（李霞卿学飞行的小故事，还上了美国的连环画。看第一张画，我第一反应是：啊，有个有钱又爱你的老爸真好。老公不支持你的理想，有老爸为你撑腰为你买单啊）
在瑞士，她拿到了飞行执照。并且，越玩越大，甚至开始学开军用飞机（容我吐槽一句：有钱真是任性）。
当然，任性的代价是她的婚姻亮起了红灯。
不过，她那段婚姻，即便她不任性也会瓦解的。
郑白峰是个典型的宅男，李霞卿则对世界充满探索欲和好奇心，喜欢交际，喜欢和朋友们在一起。
1935年两个人离婚，闹得沸沸扬扬。李霞卿甚至登报公布了离婚事宜，她的惊人之举让前夫不仅颜面有损，而且仕途受挫，使他一辈子对此耿耿于怀，并不让她探视儿女。
一开始，他先把三四岁的儿子安排在香港。李霞卿去香港探望儿子时，需要花很多钱贿赂家里的佣人才能见上孩子一面，而且一看到孩子就哭。
郑白峰听说前妻也来了香港，就把儿子送去了上海。这对曾经的夫妻离婚后再没有碰面。
离婚后，李霞卿去到美国学开军用飞机，并在上海举行了飞行表演，引起轰动。
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后，李霞卿想作为一个战斗机飞行员为中国参战，但因为性别原因没有被批准。
随后，她在上海建立了救护受伤中国士兵的医院、难民营和学校，并且还受到了日军通缉，而她的儿子也差点被日本人绑架。
（李霞卿接受电台采访）
在一次电台采访中，她讲述了当时的险情：“日本人悬赏我的脑袋，我听到这个消息，就在日本人占领上海几天后逃离了。”
再之后，她去了北美洲，并且开始了在美国和加拿大的巡回飞行和演讲，还多次主持募捐集会为中国抗战筹款。
此后，她还驾机飞往南美和加勒比海地区，为中国抗战募捐。
1939年，在美国飞行的时候，她在一部好莱坞电影中露脸了（资源真好）。在里面，她扮演了一个中国女飞行员，并把表演报酬捐给了中国救济基金。
（据说这是李霞卿在好莱坞的剧照，看这大长腿）
1940年3月，美国《远东》杂志记者对她进行专访，问她驾机单独远飞是否是冒险的问题，她回答：“面对侵略，为了拯救中国于水火，我们必须忍受苦难的考验，而这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四）
李霞卿的后半生都在美国度过。
她后来跟一个姓徐的医生结了婚，生了个女儿。随后又离了婚，找到了真爱。最后一个丈夫非常爱她，陪伴她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她一生结婚三次，生了五个孩子。
也正是因为有过两次离婚的经历，让很多人一谈起她，就说她“婚姻不幸”。只是在我看来，她或许根本不认为这算是什么不幸。
因为，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离开中国后，李霞卿的事迹只出现在了报端和传闻里。
有人说她1944年死于飞机事故。
结果，1958年香港启德机场新跑道启用，46岁的李霞卿在启用典礼上亲自驾驶飞机作了示范表演，当年的香港一些报纸对此有报道。
70年代，她在加州旅行时，发现了一架农田里有一架撒农药用的飞机。在她的再三请求下，飞机主人同意她驾驶升空，然后，她居然在主人的目瞪口呆中，完成了一系列旋转特技。
这时候的她，已经六十几岁。
（在美国的李霞卿）
1997年香港回归时，李霞卿作为特邀贵宾出席了回归典礼。
1998年，她死于肺炎。终年86岁。
看李霞卿的故事，最令我疑惑不解的有三处：
第一、她在上海完成飞行表演后，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但让大家吃惊的是，她不再愿意提及自己的演艺生涯，有一位记者采访她，问她是不是愿意拍摄一部航空电影，自己演女主角，结果她“突然面红过耳，愀然不乐，好像有了一种绝大的侮辱似的”，只回答了一句：“请你别提这事吧！”可没过几年，她又在好莱坞电影里出演了女飞行员。
第二、李霞卿和郑白峰生的儿子郑柏士，后来去了古巴，随后又到美国生活。两个人都在美国加州生活的时候，郑柏士和李霞卿居住的地方，相隔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但来往并不多。她和大儿子有在一起吃过一次饭，但双方都觉得有点尴尬，只能重复说一些“你好“谢谢”之类的应酬话。在公开场合，李霞卿不承认他是自己的孩子，但在去世前，将自己的照片、文件和报纸总共十大箱子留给了儿子。
第三、李霞卿死前就买了四块墓地，她要求后人将她安葬在四块墓地的中间——因为她不想有任何邻居。
为何她会这么做，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怪不得郑柏士曾对想了解她的人这样评价自己的母亲：“不要说是对你了，她对我们整个家族来说，都是一个谜。”
（五）
看李霞卿的故事，我只有三个感慨：
第一、 这女人真了不起。
第二、 出身好真好。
第三、身体好、寿命长，是成就彪悍人生的前提条件。
我佩服李霞卿，是因为她虽然拥有良好的家世，却没有走上“名媛”的路子。
所谓“名媛”，说到底便是特定为上流社会、贵族子弟打造的“贤妻良母”。大多数“名媛”一旦嫁入豪门，就以巩固婚姻成果为己任，这类人是不大可能想要去开飞机甚至是战斗机的。
李霞卿显然不一样，她似乎并不在乎自己会成为谁的谁，而更在乎自己是不是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种与生俱来的不逢迎他人、不委曲求全的姿态，或许是她的原生家庭带给她的。
作为独生女，她没吃过男尊女卑的苦，而且一路要风得风。
年少时，因为父亲的关系踏入演艺圈并且一炮走红。随后，她嫁为人妻，想学开飞机就去学，想离婚就离，想去美国就去美国……
换普通人，想要和她一样任性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讲起民国人物，很多人总容易把一些传奇女子捧得太高，却常常会忽视人家“含着金钥匙出生”这一事实。
回望整个民国历史，我们不难发现那时候贫富分化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贵族和精英阶层高高在上，涌现出诸多名家、大师，而底层劳动人民生活得特别穷困，和他们相比像是活在两个朝代、两个世界。
民国那时候贵族、名媛们的优雅是“双脚离地”的。
现在很多年轻人对她更感兴趣，是因为今天的我们大多已实现了一定程度的“仓廪实”，所以对优雅和美丽有了追求。
也正因为如此，我个人并不推崇过分抬高李霞卿。也许，她的经历，不过就能让我们发出这样一番感慨：比你有钱、比你出身好、比你颜值高的人，都比你有毅力，比你能吃苦，你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
（六）
为什么我会说“身体好、寿命长，是成就彪悍人生的必要条件”呢？
是因为想起另外一个女飞行员的故事。
她叫郑汉英，是一位飞行中尉，做过宋美龄的助手。
而且，跟李霞卿比较有缘的是：她是李霞卿前夫郑白峰的堂妹（你看，民国有钱人之间的裙带关系厉害吧）。
七七事变后，郑汉英和她的堂嫂以及其他几个女飞行员一起请缨加入中国空军，上天杀敌。但是国民政府只接纳她到航空委员会任职，成为该委员会秘书长宋美龄的助手。
她之所以能成为宋美龄的助手，不仅仅因为她精通五国语言，懂得外交礼仪的外交能力，还因为她的亲姑姑郑毓秀与宋美龄交情不浅（特别提一句的是，郑敏秀也是个奇女子，与李霞卿老爸是曾经的战友，李霞卿与郑白峰的婚事就是她介绍的）。
1938年，蒋介石亲自委任郑汉英为中国空军飞行中尉，她有幸成为中国空军史上第一位女军官。
但她并没有上战场，而是被调到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驻香港办事处工作。在那里，她认识了加拿大华侨青年司徒炳通，并且未婚先孕了。
郑汉英是天主教徒，按照她的信仰，她不能堕胎，但司徒炳通并没有想娶她的打算。她生下女儿后，将孩子送到加拿大的司徒家，由爷爷、奶奶担任监护人。
也许是为了方便照顾孩子，也许是因为不想再回国，郑汉英滞留加拿大，担任中国驻渥太华总领事馆专员，负责向加拿大政府和加拿大民众宣传中国抗日的意义和现状，争取道义、物质上的支持。
难得的是，她从未控诉和抱怨过那个渣男。
可惜的是，离抗战胜利还有两年呢，郑汉英患“百日痨”。
重病在身时，她仍坚持在加拿大的一些主要城市作连轴转的巡回演说，所到之处从不摇尾乞怜，只如实地讲述中国军民浴血奋战的故事，并且强调中国若有足够的战斗机和精良的重武器，必定能够在远东战场上大有作为，缓解盟军的压力和损失。
她的演讲加深了那些友善的听众对中国的了解和同情，人们纷纷慷慨解囊，给中国物资上的支持。
只可惜，她后来病重去世，死的时候只有28岁。
如果她寿命长一点，人生或许还有很多可能。
（七）
从李霞卿和郑汉英身上，我们还能学到最可贵的一点：救亡图存的爱国精神。
这种格局，今天的我们已经很少有了，因为很多人可能连良知都守不住。
今天的女性，在听到这样的故事时，不一定要学习她们的爱国精神，但至少，她们身上的独立、坚韧的精神是值得我们追随的。
民国有祥林嫂式、朱安式封建礼教下的牺牲品，也有“西风东进”带来的女性解放。其实今天的女性面临的风气又何尝不是这样？
有人绞尽脑汁迎合男性，只希望他们发慈悲时舍她一口吃的，并美其名曰“扮猪吃老虎”。也有人追求个性解放，努力想主宰和掌握自己的命运，追求更平等、更自由、更独立、更成熟、更健康的婚恋关系。
都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当事人自己开心就好，但如果后者多一点，也许女性们的天空会更高一些。
人活这一辈子，不遇上点什么倒霉事是不可能的。就像李霞卿和郑汉英一样，已经算是时代的幸运儿和弄潮儿了，但命运也不忘戏弄她们一把。
而所谓的优雅，并不在于一生不吃苦，而在于不管遇到顺流还是逆流，都心存信念和底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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