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付院长去世的消息,我有点难以置信。
印象中的付院长一向身体硬朗、甚至极少生病。几天前,他还因为淘到一幅《清明上河图》的赝品,于是兴高采烈的拿来与我共赏。我们依旧像从前那样各自抒发着见解和钦服,甚至争论的脸红脖子粗。
虽然我只是一个刚刚分配到医院里的小丫头,却看得出来付院长对我是极好的。关照之余还会带我去见识一些书画名家们的作品。现在想来,老付之所以善待我,除了源于他本性善良、愿意提携后辈之外,更多的则是因为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他年轻时候的些些影子。
现在的潍坊医学院,网络图片
他是潍坊医学院的首届本科生。满腹经纶,情趣高雅,但却嗜酒如命,贪杯买醉;他才华横溢、生性傲骄,但却时运凋零、怯懦犹豫;他知识广博、思维敏捷,但却任人踩践,从不反驳;他老实巴交、不善言辞,但却酒后纵性、肆意骂街,与平时判若两人;他善良真诚、有求必应,但却为了一包烟而抛却原则,为一杯酒而丢掉尊严。他在望留卫生院当了一辈子“付”院长, 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亲切而戏谑的喊他“老付”,他从来都是一笑置之。他终于熬到了退休,但却因为某些人的不负责任而丢了档案。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通过走关系提前退休的同事,闲在家里拿着退休工资;风烛残年的他却拿了一辈子打折的工资。
望留中心卫生院,网络图片
望留中心卫生院的前身望留卫生院很多年以来都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而他就在这个乡镇卫生院里呆了整整一辈子。最后还差三天就退休,他却含恨离世。
付院长其貌不扬,长得并不体面,以致有人开玩笑说:你和一般职工走在一起,别人准以为你是看大门的。
付院长会大声笑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绣花枕头好看,里面还不是一包糠!
说着,那副刚刚镶上去的、廉价的假牙会从干瘪的嘴里掉出来,他于是用力一吸,便又将之再吸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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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院长做事不讲求原则,因为是乡镇卫生院,很多病人家境贫困,就找他哭诉,于是他会无原则的减免费用。时间久了,很多人都摸清了他的脾气,有的没的都找他哭穷,而他也不会让这些人失望。不过事后,他会招来各个相关科室的“千夫所指”。有几次,我无意中看到他面对好几个年轻同事的指责沉默不语,兀自垂首大口大口的抽烟。猜不出他究竟是后悔还是庆幸又为病号省下了钱,抑或根本什么都不曾想。
付院长的性格是不管谁的酒,不管这酒该不该喝,他都会去喝,而且每喝必醉,醉了就骂街。每当听到他醉酒后的骂声,心头总会掠过一丝伤凉,谁又知晓那一次次的买醉背后是多么深切的、对世事的不平和愤慨?
付院长懦弱怕事,但却喜欢主持公道,喜欢针对一些事情发表自己的观点看法。由此他与一同事之间产生了龃龉。强悍的同事深谙老付的胆怯,于是几次三番当面恐吓于他。老付不堪重负,晚上竟然吓得不敢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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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那副即惊又怕的可怜样子,真的是怒其不幸,恨其不争,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悲哀。不过付院长偶尔也会耍点小伎俩,让那些欺负他的人有苦说不出。虽然我一点也不欣赏他的狡猾,但却并不反对他的这些做法。毕竟身处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处处受挤压的弱者也需要有自己的宣泄方式。
付院长真的非常有才华。他饱读诗书,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具备一个文人应有的全部根基。但他却有一个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的妻子。付姨给他生了两个儿子,都已大学毕业并且有着很好的工作。付院长为他们买房娶妻,倾其所有,就盼着苦尽甘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谁也不曾想到未见孙儿面,自己却猝然离世。
因为档案的不翼而飞,付院长的退休手续迟迟无法办理,只得一直在奔忙、找寻门路。直至最后,他的档案竟然在一间废弃杂物间的破橱子里面、被人无意中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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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付终于可以正式退休了。然而他却在找到档案的当日晚间突发心脏病,之后便一病不起,不日之后,付院长撒手人寰。
付院长就这样走了,他没有等到退休,甚至连拿一次全工资的愿望都没有实现,因为是下班后在家突发疾病,且单位效益多年来都不好,付院长几乎没有得到什么补偿。他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开了人世间,离开了这个他为之奉献了一生的乡镇卫生院。
或许,他也计划好了以后的人生;原本,他应该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的生活里应该有书有画,应该有诗有歌,应该有伯牙子期,应该有梅鹤相呷;应该有小桥流水的雅致,应该有对酒当歌的洒脱。然而这一切都不曾实现,他就这样满怀遗憾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给过他痛苦也给过他欢乐的世界。他并不圆满的人生却留给世人太多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