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6潜水事故搜救日记

刘毅diver潜民族昨天

在潜水圈里，有一部很出名的纪录片，叫做《潜向未知》：

潜向未知（修订版）

纪录片讲述的是，几个芬兰潜水员到挪威进行洞穴潜水，其中两名潜水员死于130米深的洞底，他们的朋友冒着巨大的危险，将他们的遗体打捞上来。

这就是2021国庆十几天在中国都安发生的事情：一群中国潜水员，在深度超过120米的洞穴里，寻找朋友的遗骸，并最终将他们带回水面。

跟这些芬兰潜水员的区别在于：

他们知道失事潜水员在哪里，而我们不知道。

day0:9月26日

26日午夜，一个消息在潜水圈发酵：

“紫薇和董杰出事了。他们在九顿下120米，现在还没有升水。”

每个人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都是：不可能。

紫薇和董杰都是非常优秀的潜水员，尤其董杰，在九顿天窗下潜至120米的经验至少有十几次，怎么可能！？

紫薇和董杰是黄昏六点下水的，根据计划，他们将下探至120米，然后返回，在下水后20分钟时，返回到60米深度，在那里和支援潜水员阿怪会合，然后一路减压升水。

在他们下水后15分钟，阿怪按照计划到达60米：一切正常的话，5分钟内，两名潜水员会上升到这个地方跟他会合。

两名潜水员没有出现，甚至没有他们的气泡。

阿怪在60米这个深度等候到自己气体计划的极限，两名潜水员还是没有出现，阿怪自己开始上升，返回到50米深处的洞口，在洞口的分叉点的主线上放了一个线标，然后开始减压升水。

等到阿怪回到水面，已经接近7点，这时候，他已经意识到：出事了。

阿怪通知潜水中心，并且在其他人赶来后，又尝试进行了两次搜索救援：到达洞口去查看。没有任何痕迹，留在线上的减压气体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肯定是出事了。

十点半，阿怪报警，同时在潜水圈小范围寻求支援。

洞穴潜水120米，是一个相当大的深度，在《潜向未知》那部纪录片里，深度是130米，挪威警方专门请来了英国洞穴潜水大神rick stanton、jason mallinson等三人（其中rick等二人后来成功参与了泰国少年足球队的救援行动），而这些大神们的一致意见是：太深，太冒险，

洞穴120米，和开放水域120米，不是一回事，在国内能够到达这个深度的潜水员，不超过50人；

而“能够到达”，和“能够展开救援”，不是一回事，在这个深度下能进行搜索救援的，国内不超过5人。

这5人中的一名，潜水教练海涛，白天刚刚在南宁完成了圣龙潭自由潜教练的搜救，得知消息后，立即开车从南宁赶去都安。

而5人中的另外一名，潜水教练老猫，此时还在南海的科考船上，得知消息后，立即联系渔船，接他返回海南岛，以便乘坐最早的飞机赶回南宁，

午夜过后，海涛赶到现场，想要立即下水进行救援，为避免次生事故，警方封锁了现场，禁止下水。

这时候，距离两名潜水员下水已经超过7小时，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了。海涛和阿怪等潜水员开始准备第二天的救援。

与此同时，北京、上海、广州，全国各地的洞穴潜水员都在订票，希望尽快赶到都安。

day1:9月27日

老猫联系的渔船，第二天上午才接到他，把他带回海南，他乘坐下午的航班飞回南宁。

当全国各地的洞穴潜水员纷纷赶往都安的时候，海涛和阿怪已经完成了第一次搜救。

九顿天窗，在许多公开的资料里，被称为“水下的珠穆朗玛”，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是目前所知的中国最深水下洞穴，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池塘，蕴藏着深不见底的幽暗洞穴。

这里的“深不见底”，并不是修辞，而是实际情况：2021新年前夕，潜水教练老猫在这里创造了国内洞穴潜水的最大深度记录，234米。也就是说，他在洞内下探到了234米的深度，至于234米以下是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底部究竟有多深，也没有人知道。

下图是九顿天窗的简单示意图，不准确，实际的结构比这复杂很多，不过对于解释这些天的搜救行为，有个简单的参照。

从示意图可以看到，天窗主要分为北洞和南洞，而南北洞在北洞120米、南洞105米的深度以下，连为一体，一直延伸到不可知的幽暗深处。

2014年，潜水员王远和王涛在九顿天窗潜水，下探166米，返回途中，王涛出现事故死亡，事后，他的遗骸上浮到了50米的洞穴转折处。

今天，海涛和阿怪的搜索区域就是50米深处的洞穴转折处——如果紫薇和董杰在主通道内，100米以上遇难，并且气体已经被吸光的话，他们就应该会上浮后停在这里。（下图红圈处）

经过仔细的搜索，没有发现。

晚上九点，老猫终于到达都安的潜水中心：作为常年在九顿进行大深度探索的潜水员，他是最熟悉九顿的人，自然也是本次搜救的核心和领导者。还在路上，他就已经制定了详细的搜救计划，准备一到达都安就立刻展开救援。

但是此时，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潜水员，包括老猫在内，几乎都是昨晚一夜未眠，加上白天一天的舟车劳顿，身体都相当疲惫，而即将面对的潜水，是极度危险的洞穴大深度救援，更重要的是，从出事到现在，已经超过24小时，生还机会几乎为零。

安全起见，救援队打消了原本连夜下水的计划，决定大家休息一晚，养精蓄锐，第二天下水开展救援。

day2:9月28日

早上七点半，全体救援队员在潜水中心集合，出发前往九顿，开始第二次搜救。

两名潜水员是从北洞下水，目标深度120米，所以今天的搜索，在这个基础上展开：主力搜救潜水员老猫和海涛，下探到100米后，兵分两路，海涛在100米到50米区域内展开搜索，而老猫顺主线下探，到120米以下范围。

图中黄线是海涛搜索线路，红线是老猫线路

其余搜救队员，担任支援潜水员，分别在60米，40米，9米支援。

因为深度很大，所需要的减压时间长，底部的搜索时间只有几分钟，但是整个潜水过程长达三个多小时。

海涛搜索的100米以上区域，在上半部分基本上是一个不规则的竖井，然后在90米以下会有一些延伸的区域。

老猫直接到达120米的节点，从这个节点开始，以下的主线都在一个半漏斗形的地形范围内。半漏斗底下的收口在164米，外侧有一块大的岩石挡住，所以如果是从120米这个节点或者以下的主线上掉落，最后都应该滑落到这个节点。

但是，他俩上午的搜索，没有任何发现。

下午，另一组搜索队员从南洞下水。

洞穴潜水最重要的工具，是引导线，潜水员都是跟着线进去跟着线出来，如果是没有引导线的陌生洞穴，就要打线进去收钱出来，九顿里边，已经有成熟而复杂的引导线系统。

在北洞的120米到南洞的105米中间，有一根连接两洞的引导线，虽然紫薇和董杰的潜水计划里并没前往南洞的规划，但是鉴于阿怪当时在接应处没有发现他们气泡的缘故，他们有可能误跟随了连接南洞的引导线，前往了南洞。

南洞的搜救组洞穴搜救能力是60米，所以，他们沿着南洞下探到60米：在这里，有一个横向转折点。如果紫薇和董杰到达南洞通道内出事，那么他们的气体肯定已经被吸光，他们就应该会上浮后停在这里。

搜索的结果是：无发现。

day3:9月29日

救援队依旧在早上七点半集合，然后前往九顿，开始今天的搜救。

根据昨天搜救结果，今天的搜索计划是：从南洞下水，沿着主线到达北洞，沿着主线上升。彻底搜索南洞、北洞以及贯穿南北洞的主线上方空间。

在这个过程中，老猫和海涛会检查主线上下和周围。但这个区域基本上是一个有顶无底的状态，所以他们在连接线上只检查了顶部和左右。

到达北洞之后，海涛在北洞上升主线上以灯光指引，老猫在连接线靠近北洞区域的顶上做搜寻：这个区域范围比较大，而且顶上很复杂，有大大小小个个独立的穹顶。

老猫检查了四个穹顶后，和海涛一起升水。

这次搜索深度大，时间长，整个潜水时间长达4小时。

时间太长，水温也低（21度），加上电加热底衣又出现故障，完成了4小时的潜水后，两名主要搜救队员（老猫和海涛）上来时候都已经瑟瑟发抖。

至此，对主线以及连接线上部空间的搜索基本完成，没有发现。

鉴于连续大深度潜水的体力消耗，救援队决定，明天休息一天，制订下一步搜索计划。

day4:9月30日

今日休息，救援队讨论下一步搜索计划。

根据目前情况来看，已经将洞内主线以及连接线上部空间进行了搜索，没有任何发现，那么，有两个可能性：

1，二人偏离主线，进入了其他区域；

2，二人在从北洞前往南洞的过程中，氮醉昏迷或是其他原因，坠入了下部的未知空间

图中红色区域是昨天被搜索过的区域，如果潜水员气体消耗较大，整体呈正浮力，遇难后会上浮到这片区域的洞顶，但是如果潜水员本身气体剩余较多，整体呈负浮力，就会下坠，到无人探索过的未知区域。

如果真的落入这片区域，就没有人能找到他们了——因为他们会一直落到洞底。

洞底深度未知，但肯定超过老猫已经探明的234米，根据老猫的探测，应该是超过300米。

目前全世界最深的洞穴潜水纪录是286米，但是正如前边所说，可以到达和可以进行搜索是两回事，全世界没有任何潜水员具备到这个深度搜救的能力。

这个过程中，有很多人提议使用水下机器人进行搜索，救援队也对机器人的方案进行了认真的讨论，答案是：行不通。

因为在120米以上，洞穴情况很复杂，机器人很容易被卡住和缠绕，而且潜水员可以到达，人工搜索是更可行的方案；

另一方案是，由潜水员带着机器人，穿过复杂的地段，到达120米以下之后，放出机器人进行搜索，也就是搜索潜水员无法到达的160米以下区域（上图蓝色区域）。

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机器人在下边缠绕或者卡住或者高压下故障的机率很高，而一旦在160米以下出现故障，就意味着这台机器人回不来了——因为没有人可以下去打捞它上来。

有不少机器人商家在一开始表示愿意提供机器人供搜救使用，但是救援队分析情况，并告知很有可能一去不回之后，所有的商家都表示：100多万的设备，无法承担这个风险。

既然向下搜索不可能，搜救队决定：搜索120米以上，主线以外的所有可能空间。

day5:10月1日

今日国庆。

早上九点，经过一天休整的救援队再度出发。

今天搜索的主要范围，是在120米深度的洞穴区域。

失事潜水员董杰经常在九顿潜水，他在120米深处发现了一个悬空的小平台，并且由此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他想要在这个平台上搭建一个太空舱式的建筑模型。

这不是董杰设计的模型，仅供参考

想象一下，在水下120米深处的黑暗空间，悬空的岩石平台上，一个超现实主义的建筑模型——虽然全世界也没多少人有能力去参观，但是这个想法实在是潜水员的终极浪漫——一直以来，潜水被称为“内太空”。

26日下水前，他们在讨论这个平台，所以，救援队认为，他们很可能去参观这个平台了。

问题是，这个平台在哪里，只有董杰自己知道，老猫只知道：在120米深处，且离开主线约一分钟潜水行程。

所以，到达120米后，老猫和海涛分头展开搜索，13分钟后，没有发现，他们开始上升。

这一次的底部时间是20分钟，上升减压时间是290分钟——整个潜水时间超过5小时。

到减压的最后阶段，海涛冷得不行，水面支援准备了热水，让9米支援潜水员带下去给他，但是水温太低，热水到了海涛手里已经变凉水。

而老猫到达9米后，支援潜水员把预先下载了一部电影、带着防水壳的手机交给他，让他可以在电影中度过两个多小时的漫长减压。

老猫上来后，叹了一口气：这电影谁选的？让我觉得减压时间更漫长了。

今天搜索的结果，没有找到遗骸，而海涛找到了疑似董杰描述的小平台，经过其他救援队员观看视频回放，对比了之前董杰拍摄的视频，发现位置、深度和形状和之前董杰拍摄的都有差异，应该不是。

又是没有结果的一次艰难搜索。

day6:10月2日

经过连续的超大深度潜水，海涛的身体开始出现了一身减压病的征兆。

所以今天，海涛不进行大深度潜水，而是带着一瓶纯氧，到水下9米处进行吸氧治疗。

老猫独自下去，计划是：第一，保持120米深度拉线环绕一周来寻找那个平台，这样就不会遗漏。第二，如果没有结果，且还有时间，就回到120米节点的原点，从那边拉线往上，看从这个节点上冲的话，会到哪里。

在实际潜水的过程中，老猫做了个120米的环线，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回到120米原点后拉线往上到一百多米，再又收回来。

这时候，他的bottom time差不多了，就准备上升。

在上升的过程中，老猫又趁机看了一下上次找过的四个穹顶之后挨着的第五个穹顶，这个穹顶就比较浅，顶大概在一百米多点的深度。

大概就是图中箭头所指位置，这张简单的示意图上看不到这个分岔，实际的洞穴情况，比这示意图复杂多了。

从这个穹顶下来发现有一个屋檐，可以再翻过去，从这个屋檐翻过去就到了更浅的区域，大概深度是九十多米，顺着坡往前游，到达92米时候，就发现了董杰在那里。

经过6天的搜索，终于，发现了第一个失事潜水员的遗骸。

老猫将董杰的遗骸从岔洞带了出来，上升，在60米处和支援潜水员会合，然后将遗骸放到了50米深处的转折点：这么大深度的遗骸，不能直接带上水，要打捞到水面，是另一个复杂的过程。

day7:10月3日

今天是出事的第七天。

按照中国传统的说法，头七，是逝者回到人间，向亲人并告别的日子。

董杰的遗骸已经发现了，从他身上找到的线索，会让找到紫薇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下午，紫薇亲友到了湖边，祭拜紫薇，唤她回家。

水下无法说话，所以潜水员之间的交流，有一套手语系统，称为“手号”。向上伸出拇指，手号意为“升水。”亲友们在潭边伸出拇指，呼唤紫薇“升水，回家。”

晚上，打捞董杰的遗骸上水。

老猫下水，到他昨天放置董杰的50米洞内，将董杰转移到50米的洞口，并且移除他身上的潜水装备，然后，潜水员阿怪和小可爱，将董杰从50米的洞口移出，固定在开放空间临时架设的上升绳上，再带着法医下去，为遗骸进行穿刺，放出体内的气体，最后，才尽可能慢地拖拽上升绳，将遗体拉上水面。

为了尽可能保留遗体的完整，整个过程细致、繁琐、漫长。在这个过程中，还要对所有参与的潜水员和设备进行消杀。

下水为董杰进行穿刺的梁法医，大概是全国唯一一个“潜水法医”，下潜40米，进行穿刺作业。

深夜，董杰上水。

day7:10月4日

给董杰穿刺后，水域污染，按照法医的要求，需静置24小时，不可进行潜水。

但是老猫和整个救援队都很着急：董杰上来了，紫薇也应该尽快上来。

白天，老猫和海涛为主的救援队分析昨晚带上来的董杰的潜水电脑表，分析可能的事故原因，推测紫薇可能的位置。

晚上，又在南洞进行了一次105米的搜索：虽然根据推测和前几天的搜索，紫薇在这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大家都不想闲坐等待。北洞不能下，就下南洞。

搜救队在南洞60米以下，以及40多米的侧洞里面继续做搜寻，下到了115米，几乎搜索了南洞的整个区域，确认了紫薇不在南洞。

day8:10月5日

董杰的追悼会，在一个半小时车程外的河池市火葬场进行：这是距离最近的殡仪馆了。

还在当地的救援队员都前往参加追悼会。

day9:10月6日

根据董杰的电脑表纪录，老猫和海涛等人反复讨论，得出一个结论：很有可能，两名潜水员一直在一起，直到最后。

按照这个推测，老猫发现董杰的地方，并不是岔洞的尽头，岔洞应该是很大的空间，而紫薇，也在这个岔洞里。

下潜之后，96米深处，老猫和海涛拉线进入岔洞，在发现董杰的位置打结。董杰所处的位置，是在一个斜坡下端，而在斜坡坡面，有明显的下坠摩擦痕迹。

顺着痕迹，找到斜坡上，89米深处，找到了紫薇。

示意图，红色是董杰，黄色是紫薇。

终于，经过9天的艰难搜索，两名潜水员遗骸全部找到。

day10:10月7日

下午，按照和打捞董杰同样的程序：转移到洞口，移除装备，移出洞口，固定到上升绳，法医穿刺，放气，拖拽上水，将紫薇接到了水面。

午夜，紫薇的遗体到达河池火葬场，进行火化。

至此，926潜水事故两名遇难潜水员，经过救援队10天不眠不休的艰难搜索，全部成功找到并且升水，给他们的亲友一个安慰。

逝者已去，留给亲友们的伤痛，只能依靠时间的疗愈。

就让我们记住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吧

或者，这也是作为洞穴潜水员的宿命之一吧，就像董杰的朋友圈签名：

“世上总会有猝不及防的再见，

和毫不留情的散场。”

毕竟，洞穴潜水是被列为全世界第二危险的极限运动。

27号开车赶往都安的时候，我的手机随机跳出一首歌曲。

MyLoverLiesUnder音乐：CherryGhost-HerdRunners

Through the subways and the city lights,

穿过地铁和城市的霓虹

Some place somewhere there are bluer skies,

在某处，会有更加蔚蓝的天空

My lover lies under.

我爱的人，躺在那片穹顶之下

无论如何，祝所有潜水员：

安潜，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