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便读书

 

一个春日，与一群12岁的少年，围坐在绿茵上，聊一个很高端的话题：为什么要读书？隐形的话筒传到两个小女孩手中，她们发表了一致的看法：读书还能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读书啊！满座……

那两个小女孩，是十分爱读书的，也爱思考。她们说，她们的观点，是深思熟虑的，她们私下讨论了半天，没有找到别的答案，“读书就是为了读书，不为其他。想读书时就读，感觉无聊时就找一本书读。”这就是她们现在对读书这件事的体验和想法。

两个小女孩说话的时候，眼神坚定，语气笃定，脸上分明写着纯粹的幸福。

有一个小男孩，给人的一贯印象是不爱读书，如果不能出去玩耍，宁愿发呆也不读书。直到六年级，突然有段时间，下课了，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座位上，把头埋在一本厚厚的书里。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不出去追跑打闹了？他抬起头，眼里有一丝难为情的笑意，说：觉得无聊，读书有意思。

无聊便读书。原来如此。“读书就是为了读书，不为其他”——“其他”很无聊，这可能是爱上读书后的小男孩的一大发现吧。

无聊便读书的儿童，是幸福的。

胡适在《四十自述》里回忆自己很小上学堂的事：“我的母亲管的严厉，我又不觉得念书是苦事，故我一个人坐在学堂里温书念书，到天黑才回家。”别的儿童趁先生不在，都逃出去玩去了，小胡适一个人坐在学堂里温书念书，想必除了读书，剩下的都很无聊了，否则，也不会一个人念到天黑才回家。——母亲再怎么管的严厉，若是觉得念书更无聊，和别的儿童一起偷出去游戏一会儿，怕是母亲也不会知道的。

其实，读书也是很无聊的事。

当你沉浸在书海里，被别人的故事吸引，不知不觉中将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一小时又一小时翻过去，直到将最后一页也翻过了，唏嘘半日，抬起头来，却突然觉得，那不过都是别人的故事。此时此刻，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呢？

更有无聊的是，读到绝好的文字、绝妙的思想，突然想到自己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智慧灵气，怎么就只会欣赏不会创造，徒生几份烦恼和沮丧。此种时刻，是不是觉得读书很无聊呢？

听说某本书是经典，某本书是开山之作，某本书读来对人生大有裨益，兴致勃勃地买来，满怀期待地打开，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读不下去。这也是极其无聊的境遇吧。

尤其无聊的是，当你读的书逐渐多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学识并不见长，反而越发看见自己的无知，真真是从读书里自寻烦恼了。这自寻烦恼的症状和危险，就是让自己陷入按图索骥不断读书的泥潭里难以自拔。

因为读书发现自己的无知，按图索骥寻书来读，也并不真的只有感到无聊。通过一本书而对另一本书充满兴趣和渴望，如此循序渐进，走出的并非一条单调的直线路途，而是常常会拐弯、转向，慢慢织出一张网的形象，时日累积，脑子也不知不觉渐渐变得宽广敞亮起来。这时候，发现读书还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小时候读书极少，课本之外，也就屈指可数的几本小人书而已。记得那时候过年，家中主人识得几个字的，往往会从市镇上买回几张墙画——似乎就是将小人书一页页排列开来，都展现在了一张大纸上。但墙画比小人书好看，小人书上的画是黑白的，墙画上的是彩色的，五颜六色，五彩缤纷，五光十色，人物景物动物都栩栩如生。关键是，和小人书一样，每一小幅画下面也配了文字，这些图画文字连起来，一大张画讲的就是一个吸引人的故事。我是一个胆小内向的孩子，正月到亲戚家拜年，亲戚家的大人小孩都不甚熟悉，聊不起来也玩不到一处，很是尴尬。如果亲戚家堂屋的墙上正好贴着这样的墙画，我就自在多了，因为可以在墙画前面一站就是大半天，看画也看字，不知不觉就进了故事情境中，忘记了现实中的尴尬。其实，有时候亲戚家的墙画两三年也没换过，除了退了点色，破了几个窟窿，故事还是原来的故事，但每一次我都会从头到尾读上一两遍，仿佛每次读的都是新故事。如果这也算是读书，果真是无聊便读书的好案例了。

无聊便读书，古人也有这么认为和这么做的。因安史之乱流徙梓州的杜甫，在听到史朝义兵败，叛乱被平息的消息时，写出了“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的诗句。想来，面对兵乱自己无能为力的杜甫，流徙的每一天都是十分无聊的，从诗中够可以看出，他打发无聊时光的方法就是读书。当然，杜甫不只是读书，他还用自己的才情和思想写诗。

苏轼被贬黄州，当是十分无聊的。无聊怎么办？访友，读书。这期间，他与王齐万兄弟俩交往甚密。为什么是王齐万兄弟？因为书。王家原是蜀地名望之家，曾拥有一座著名的藏书楼——王氏书楼，苏轼23岁再入京时途径犍为县，曾经拜访过王氏书楼，只是书楼已经“生尘”，也没见到书楼主人。当时苏轼写了一首诗，诗题就是《犍为王氏书楼》。二十余年后，竟然在黄州遇上了寓居武昌的王氏兄弟，这是多么幸运的巧遇。无聊便读书的人，才会有这样幸运的巧遇吧。

每年六月，高考刚过，全国各地，大江南北，都会有高三学生争相撕书的壮观场面以图片、视频或文字的形式，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热心的人们总免不了唏嘘一阵子，怎么这些莘莘学子都在用行动诠释“读书很无聊”呢？把读书变成一件极端无聊的事情，大概也算是中国教育的一大贡献。因为不能“为了读书而读书”，只能为了“其他”而读书，读书就不可避免地成了无聊甚至可憎的事情。当然，能在无聊的时候读自己想读的书，前提是得有无聊的时间。我们的高中生，哪有时间无聊呢？他们一直在读书，从没有无聊过，没有无聊的时间，也没有无聊的心境，结果读书就成了无聊本身，高考过后，为了远离无聊，撕书也就理直气壮了。

若更多的人，尤其是儿童，都能自自然然地做到“无聊便读书”，那是很令人神往的生活状态和社会境界。毕竟，现如今，书不再是稀缺品，只要愿意读，总是很容易得到的。

有一句话说：“比烧书更可怕的罪行，是不阅读它。”无聊便读书，原来还是对自己莫大的善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