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一株瓜

 

那天傍晚，我无所事事，转悠到了屋后的沙地上。沙地上能有什么呢？除了家家户户堆成小山的芦苇垛，就只有沙子了。沙地上，凉风习习，太阳已经翻过大堤，只在西天泼洒了许多红的紫的青的黄的灰的颜料。

我随意地走着，眼神突然被一整块绿色拽住——这夏末初秋的沙地上，大部分地方都干干净净，连野草也不多见，哪来那么一整块绿色呢？我走过去，啊，原来是一株西瓜！

我有些激动。这棵不知什么时候在沙地里生根发芽的西瓜，向不同方向牵出了五六根藤蔓，长的不足两米，短的也就尺余。瓜藤细细的，瓜叶左左右右地努力伸展着，每一片叶子都是小小的，懒懒的绿色，上面白色的绒毛似乎是整棵瓜最有精神的所在。这真的是一株西瓜！三五朵黄色的小花不能证明，两个小小的瓜总不会骗人的。

我最爱吃西瓜，但是，家里从来没种过西瓜。沙地北边的菜园子里，春夏有黄瓜，仲夏有菜瓜和丝瓜，秋天有冬瓜和南瓜。它们都是蔬菜，西瓜是水果，对于童年的我，它们根本就不能与西瓜相提并论。对于大人们来说，菜地本来就不大，西瓜不能当菜吃，种西瓜简直是败家。不过，谁都不会否认，炎热的夏天，能吃上西瓜，是赛神仙的享受吧。真能吃上西瓜的日子，十天半月才有一回，或者是父亲从镇上买回来的，或者是小贩用自行车载着叫卖的。能够吃上西瓜，一定是农活很集中，既是犒劳，也为解暑。每次吃西瓜，是要啃到瓜壳上不留一点红瓤的——每个人都是。我想，爱吃西瓜的，其实不止我一个人。

我蹲下来，怀着贪婪的、美妙的想象，欣赏瓜藤上两个小小的西瓜。小的才玻璃弹子大，如一枚深绿的宝石；大的已赛过拳头，瓜纹深浅相间，让人觉得仿佛有甜蜜的汁水在流动。啊，再过多少天，这两个西瓜就能长得大大的，就可以献出红艳水灵、甘甜如蜜的瓜瓤呢？

我一边幻想着，一边向周围望了望——没有人来沙地上，这株西瓜是安全的。好像，除了我，还没有人发现这株西瓜，因为，在这暑热未消的季节，这儿很少有人来。我小小的心还是放不下，决定做点伪装，便从附近的芦苇垛上拽了一把黄叶，将拳头大的那个西瓜掩住。我后退几步，望了望，想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又将黄叶拿开了。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西天只留下厚厚的暗云，暮色不知不觉从四面八方掩过来。我的目光再次落在拳头大的西瓜上，西瓜在暮色里闪着光，仿佛在向我眨眼睛。它要告诉我什么呢？是说不用担心吗？还是说担心也没有用呢？也许，真的除了我，不会有别人发现它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了沙地，恋恋地回家了。

这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傍晚，我又转悠到了沙地上——其实不是转悠，是奔着西瓜去的。这株西瓜还是昨天的样子，藤蔓没见长长，叶子没见长大，两个西瓜是不是长大了些呢？当然看不出来。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吧，西瓜终于有了变化。小西瓜黄掉了，干瘪瘪的；大西瓜已经有两个拳头大了；另外几朵花，也不见了。我心中的希望大于失望，小西瓜即使不黄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而这个大西瓜，已经成熟在望了。或许，再过一两个星期，就可以摘下来，就可以切开来，就可以……

心里再怎么惦记着，巴不得一天能到沙地上去看十次二十次，不，巴不得就守护在这株西瓜身边，可我却不敢每天都走近了去看它，担心暴露了它，被别人摘了去。一有机会，我就尽量走近沙地，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远远地望一眼，确定那块绿还静悄悄地藏在沙地深处，藏在迷魂阵一样的芦苇垛中间，才放心地离开。

真是度日如年啊！西瓜什么时候成熟呢？

大概又过了一个星期，又是一个傍晚，我又转悠到了这株西瓜身边——西瓜又大了一圈，大概有三四斤了吧。西瓜还在长，说明没有成熟，这我是知道的。现在，我竟盼着它不要再长了。

日子过得好慢啊！终于又过了一个星期吧，一天傍晚，我终于认定西瓜没有再长大，犹豫了一阵子，将它摘了下来，兴冲冲地抱回家里。“看！”我将西瓜举到家里每一个人面前，希望大家都能分享这份喜悦。大家很疑惑，问我：“哪来的？”我抱着西瓜，兴奋地告诉大家我发现西瓜和守护西瓜的故事。真奇怪，我不是一回家就切开它，而是耐心地讲故事！故事讲完，我接着说：“我要把它切成十二块，每人吃两块。”然后，我就去厨房拿菜刀……

西瓜切开了——我有些失落——瓜瓤还是淡黄色的，隐隐约约泛着点红色，明显还没有成熟。不过，我们还是尝了尝，还是觉得很甜——至少我的记忆中是甜的。

三十多年过去了，西瓜还是我的最爱。如今，一到炎夏，我几乎每天都会吃几块西瓜。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个切开的西瓜，就摆在电脑旁边。

几乎每次吃西瓜，我都会想起那片沙地，想起沙地上的那株西瓜——那株永远属于我的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