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仔细倾听被遗忘的角落，你会听到，每一株小草都有微小而洪亮的声音；如果向着尘埃俯下身去，你会看到，每一只蚂蚁都有着卑微而坚强的微笑。
——题记
（一）
2001年12月，西北某地的太阳光倾洒下来。阳光十分刺眼，两个年轻战士在劳动了一上午之后，没有脱鞋，斜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午睡之后，乌云从天际滚滚而来，这里突然下雪了，雪花和沙尘一起随风飘落，那种浅黄色的雪令人感到压抑。
这两个瑟瑟发抖的战士，他们这样谈论：
“我的同学现在肯定还在睡觉。家里的秋天没有这么冷。”
“是啊，他们睡完了以后会吃零食、玩电脑、还有可能出去逛街。”
“你怀念以前的生活吗?”
“不，我不怀念。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对了，我想忘记过去。”
上面这个想忘记过去的人，他曾经并不是乞丐，也不是罪犯，而是一名普通的孩子。从他入伍那天起，他就与之前的生活割裂了，每一个方向似乎都是生活的方向，每一个路口似乎都是难以抉择的路口。他迈着并不坚定的步子走向了边关，他并不知道那里的大风会把皮肤吹裂、那里的苦水会让头发掉光、那里的黄沙漫无边际，但他还是来了。
12月14日，他踩着干硬的石子巡逻。
3月14日，他披着月光巡逻。
5月14日，他没能从巡逻路上回来。
让我们回忆那天的场景，他和战友踏上巡逻路时，旭日初升，当他们完成任务往回走时，太阳已经是炙烤着大地。战友们接连中暑晕倒，他拿出仅剩的水，让战友回连报告。
乌云遮住星光的时候，他想象着自己是一株胡杨，在多少个无眠的夜晚，站在戈壁滩上，守着月亮，等它变圆。然而，他就在月光下，让沙尘掩盖了自己年轻的躯体。战友发现他时，他已经把生命留在了祖国的边防线上。双腿依旧是笔直，但再也不能动一下；臂膀依旧是有力，但再也不能伸起。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但也却是一个英雄的故事。落寞的身影走在边防线上，留下的是英雄的脚印，左脚写的是忠诚，右脚写的是大义。
他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是一个想要忘掉过去的人。他的确做到了。他的墓碑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二）
他的老家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街道两旁栽种着槐树，春天时，一串串的白色花瓣使附近的空气变得芬芳。那时候，他有一间房子，他在那里待了整个少年时期，日子一晃而过。然后，父母去世，他离开家乡，参军入伍。
时光如流水，一年又一年。无论是大雪纷飞，还是风沙漫天，他始终没有过离开部队的念头。
他这十几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交通工具上度过的，他屁股下面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大卡车、越野车、巡逻车、客车、甚至于骆驼……
他从小张变成老张，他从黑发变成脱发。
部队里司机班很多老驾驶员都患有痔疮，他们的处理方法是是忍着。只是每一次踩刹车或者离合器，都会感到阵阵疼痛。
1995年夏天，他的痔疮又犯了，这次非常严重，肚子剧痛，便血难以起身，他感觉自己要不行了，那个夜晚，他想了很多，没有牵挂，那就继续干下去。可在那之后，他迅速的消瘦下来，由一个健壮的中年人变成了瘦子。
他仍然在出车的路上踩着刹车和离合。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没能踩下去，在他为之激动的新车上离开了这个世界。
战友们依依不舍，在送他回家的时候，他们的眼泪都流了下来……路边的槐花，洁白而芬芳，默默绽放。也许，战友们要用很长的时间去思考他为什么隐瞒病情。
（三）
每一次醒来都是失魂落魄。
每一个夜晚都是难以入眠。
黄沙飞回源头，河流再次封冻，被骆驼吃掉的苜蓿重新变为绿色。飘落的树叶，凋谢的花儿，随着时光的倒流而在枝头再次重现，可他呢？他在痛苦中难以度日。他幻想着在一个午后，有人开车把他接走，或者，有人来看望他，为他留下一束鲜艳的花。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在一日又一日的煎熬中，他的口琴生锈，他的灵魂也和大漠贴在了一起。这里是边关，他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这里需要有人证明它的苦。
他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为什么那些不学无术的人会去大城市，大机关，去享受自由的生活？而他，却来到了这里。没有一个人认为不妥，也没有人站出来肯帮他说一句话。一个人没钱，没有背景，没有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那么他就真的该走上最艰苦的路吗？就该默默承受这煎熬吗？
这么多年，他始终想不明白，内心的苦自然无法言说。他对理想中的“公平公正”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他的声音。比如他说，罪恶和不公就应当交给我们审判，所有的罪人都应当处死。
他曾想过，如果把罪恶和不公都清除掉，那么人们自然就会变好，甚至于变得更加友善。可是，当他真的做到了对罪恶者的惩罚，别人也因畏惧之心有所收敛，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这不是目的，而仅仅是一种病态而已。
在一个冬季的黄昏，他盯着远方的落日，思考着什么。当他转身时，他决定把心结都放下，不再去为那些事纠结，人各有志，边关需要人守，公正自在人心。落日的余晖很美，洒在脸上时，并没有仇恨。
在他放下心事的第三天，2013年12月11日，他离开了这个地方。
（四）
那是99年的冬天，距离现在已经有16个年头。故事的主角，一位老班长和一名逃犯，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他们在居延海边上，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老班长说，“你跑吧，这里没有人认得你。不是大罪，但你既然想跑，你就跑吧。我跟你打赌，自从你离开家以后，每天，你老婆比鸡醒的要早，比狗睡得要晚，一天都在田地里，杂草割破她的小腿，一米五的个子却要背一米六高的玉米袋子，没有人帮她。你的儿子没人管，整天疯跑。”
逃犯不说话。
“你走过一个幼儿园的时候，听到很多孩子在笑，在做游戏，那时，你的儿子在做什么呢？他在哭。你儿子从来不和别人玩，因为别人说你儿子没有爸爸。别的孩子有玩具，汽车或者那种带闪光的枪，你儿子呢，只能用尿玩泥巴，或者堆沙子，看蚂蚁排队上树，不是因为他喜欢干这个，而是他没有其他玩的东西。你儿子吃不到肉，只能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吃，等他攒够了三毛钱，他下了很大的决心买了一根只有淀粉和香精的火腿肠，而且是过期的。你的妻子看到这一幕时，心在滴血，却又毫无办法。唉，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孩子真不容易。”
逃犯把头扭向一边，看着东方，泪流满面。
“你是个逃犯，你只爱自己的命，哪怕你爱他们一点点，他们也不会过得如此艰难。我的妻子在家里，盼着我回去，她的每一封信上都有泪水，我读着都心疼。我想回去看看他们，但不可以，因为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哨所里的弟兄们等着我去送水，他们快渴死了。你不一样，你能离开这里。”
接着，他迅速擦掉眼泪，站起来拍拍衣服。
“怎么，你想走？”老班长问道。
“不，我去自首，自首之前看他们一眼，我等不及了。”逃犯说完，就向远处跑去，茫茫的沙漠，辨不清方向，他摔倒了就向前爬，用尽所有力气，最后死在了路上。当老班长带着人找到他时，他的嘴巴里灌满了黄沙，手里攥着一个塑料人偶。
（五)
一切的戍边故事里，从来不会提到“难过”这个词。
十几年，对于一名干部来说，可能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对于一名士官来说，可能就已经是退伍倒计时。我曾听到过一位十四年的老兵在被窝里啜泣，我也曾看到过一个入伍十四个月的新兵在厕所里偷偷啃着方便面。
我并不知道什么事可以这么难过。我怀着对戈壁的敬畏之心写作《落日之诗》，那些不掺假却酸楚的文字，让我从回忆里难以自拔。我的身边人，他们或者是北京来的官家子弟，或者是南方来的富二代，或者是前几天还在吃火锅、嘴上带着辣椒的重庆小伙，但现在，他们都在吃土。
第一天，我用铁锹在沙地上挖了一个坑，想象是在海边。
第二天，我放进去几个土豆，点上火，没有烤熟就吃掉了。
第三天，我一脚把坑踹塌。
第四天，我老老实实地看着沉沉落日，什么都不做。
所有的幻想都化作戈壁上的石子，所有的忠诚都变为最简单的对白，所有的思念都等待一个结果。
你在阳光下喝着咖啡，我在沙漠里喝着苦水；你吃的是西式的甜点，精致美味，我刚刚吃了一片铁锹上摊熟的鸡蛋，正对着远方的你微笑；你来往于高楼大厦之间，我目之所及，没有人烟。你说，我休假时浑身都是土的气息，却拉着我去买了一身新衣服；你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多老茧，却转身拉着我的手泡在了温水里。
我何曾不紧张？我下了火车去找你时，被眼前这么多人震惊，这比我一年来见的人都要多，他们吃的、穿的、手里拿的，让我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于是，我挺直腰杆，虽穿便装，我依然是那棵自豪的北疆胡杨。
我守候着戈壁，从未后悔。你选择了我，我也不会让你后悔。我没有在西北沉寂，也没有在西北死亡，这里的风沙让我懂得了更加珍惜你。远在北京的你，是否可以听到我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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