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金，网名篱边问菊，徐州市诗词学会会员，徐州市徐国历史研究会理事。
“城”这个字从字义上讲就是指城邑四周的墙垣，泛指带围墙的众人居住活动的地方。甲骨文里没有这个字，目前发现最早出现在西周的金文里。那么，“城”字没有出现之前是不是就没有城垣了呢？肯定不是！河南二里头夏朝遗址考古中已经发现有大型围垣设施，距今4300多年的陕西神木石峁遗址也被发现建有内外双层石砌城垣构造，这说明至少在龙山文化晚期就已经出现现代意义上的城池。但是，我认为一座城邑如果建设围墙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的付出，如果不是区域性的政治、经济活动的中心，这种建筑在夏商之际的城邑建立中并不具有普遍性。商朝的最后都城——殷墟近百年的考古，到现在还没有发现有城墙的迹象。城邑围墙的建设，主要与社会生产力的进步和人类社会活动的需要有关，受政治、经济、战争和自然条件优劣等的影响。
一、徐州最早什么时候建筑的城垣
徐州古称“彭城”，早在尧舜时期就有“大彭氏国”。作为华夏最早出现的封国城邑之一，其封国范围内城垣的出现也具有悠久的历史，有文字可考的都市记录为周简王33年（公元前573年），可以肯定这个时期是有城垣的。《左传·成公18年》记载：“夏，楚子、郑伯伐宋。宋鱼石复入彭城。”其时徐州（彭城）作为宋国三大都市之一，不光有城垣，而且还相当坚固。那么，徐州最早在何时出现城垣的呢？我个人认为应该在商王武丁起兵灭大彭（公元前1282年）以后。严格地说，武丁灭的不是徐州（彭城），而是“大彭氏国”，这个大彭国为800年前第一任彭祖所建。它在距离现在的徐州市中心西约三十华里的大彭山前一带，至今仍有大彭村、彭祖井、彭祖庙等遗迹。现在的“徐州”称谓是自东汉曹操将徐州刺史部驻地由山东郯城迁到“彭城”后，始有徐州城的说法。
1993年的《徐州志》载：“原始社会末期，尧封彭祖于今日徐州市区所在地，为大彭氏国。”我觉得这种提法不够严谨，值得商榷。甲骨文里虽然多次出现“彭”字，如商汤灭夏前，为了无后顾之忧而先：“韦、顾即伐，昆圣夏桀。”韦，即彭姓也。这里没有出现“城”字，说明当时的大彭氏国就是一居民聚集区。徐州（彭城）四周山丘起伏、群山环抱，易守难攻，作为城池是理想的所在，但是只凭这么大的地方要生产、生活，的确没有什么优势。而大彭山周围区域则不同，它背靠山峦，山前一马平川，且有大河（古获水）横亘。古人逐水而居，没有水的地方很难养活众人。
彭城有一姊妹城。《读史方舆纪要》云：“峄县南五十里有偪阳城。”《峄县志》载：“偪阳，妘姓国，彭祖弟陆终第四子求言封于此。”这个偪阳城与彭城有密切的关系，因为陆终的第三子封于彭城。两地相隔不远，直线距离约八十华里。偪阳城位于现在的山东省与江苏省的结合部，山东省枣庄市台儿庄区的西南边界。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在此地做过地质普查工作，黄邱套地区的大小山头都留下过足迹，对偪阳故城有印象。它南靠米山，面向北部山前冲积平原，视野开阔，前有古泇水，所处地形位置与大彭氏国极为相似。记得山上有石墙遗迹，山下有古墓。这个偪阳城与彭城有着相似的命运，在公元前573年楚、郑“同伐彭城”后的十年，即鲁襄公十年（公元前563年）晋国为首，带领鲁、卫、薛、曹、邾、莒等十三个诸侯国联合起来攻打偪阳城。偪阳城坚固异常，久攻不下。这时有一位名人出场了，他就是孔子的父亲——叔梁纥，他力大无穷，手托城门，一举成名，终于把偪阳城灭了。偪阳城的勘立，必然有借鉴祖上大彭氏国建国经验的可能。反推之，从偪阳国的形制建立也能一窥“大彭氏国”的面貌。明代嘉靖《徐州志·山川》在大彭山旧注：“大彭氏封于此，故名。山左右，今犹称大彭村。”明确指出彭祖所封之地不在今天的徐州城区中心。
以上说这么多，想得出的结论就是：徐州最早的城墙应当建立在商朝末年到西周初年这段时间，位置在彭城，即现在的徐州市中心。武丁在被其征服过的地方建筑城邑是其为政举措之一，彭氏后人接受“大彭氏国”被灭的教训，筑土为墙完全是可行和可以理解的。建城时代当与商灭大彭后改建崇国（今垞城）相差无几。西周初，宋灭吕后已有彭城称谓。东周时城墙作为防御工事已经很坚固，也很完备。东周宋恭公（公元前581年——前576年在位）时期，因宋都水患迁都相邑（现在的淮北市），此地距离彭城不过百里。当时的彭城是宋国的军事、经济重镇和东方门户，城内驻军三百乘、居民万户，城市已具相当规模。
二、刘交筑城
2013年，徐州市中心苏宁广场建设工地发现古遗址，经省考古专家进行全面的开口层位、夯筑方法及出土文物分析后，确定为西汉楚国及后继彭城国之都城——彭城的东墙遗址。城墙为夯土，夹杂大量姜石颗粒，类似生土，内含少量陶片。
楚王刘交，汉高祖刘邦的同父少弟。跟随刘邦征战有功，于汉六年（公元前201年）被封楚王，管辖36县，都彭城。秦汉时期，金属材料的应用极大地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社会文明程度、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等都有了相当大的提高。人们的衣食住行等社会需求也在不断进步，这个时候要建筑都市的城墙应该说有着物质和人力上的优厚条件。经过秦的统一战争、秦末农民起义、楚汉争霸，彭城经历的战火洗劫是空前的，刘交就任楚王后修复彭城城垣是理所当然。据说，刘交以春秋宋都城郭为基础，扩大范围，加筑城外城。《读史方舆纪要》记载：“《城邑考》注：州外城楚元王交所筑。”修筑后的彭城不仅城域面积扩大，而且墙厚壕深，非常坚固。
刘交被封彭城，是高祖刘邦有意而为，把这块家乡的土地交给别人，刘邦是不放心的。让自己的亲兄弟在此镇守经营，他远在咸阳坐朝才能坐得心里踏实，同时也是对父老乡亲的最好承诺和交代。刘交上任楚王，一定会深知自己肩上的重担，要把彭城建成汉王朝的坚固堡垒，才能不辜负皇兄的托付。考古发现，徐州市中心出土了大量的汉代建筑遗存，和海量的汉代建筑材料，说明汉楚时期曾投入的城市建设规模是不小的。当然，这需要经济上的支持。《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彭城。秦朝多年积累的财富被项羽洗劫一空。大家知道，楚汉相争最后的结局是项羽从徐州败退垓下，兵败自刎乌江而亡。所掠财宝留下彭城的自然是很多，这部分对后世没有交代。我想，大概率被汉军缴获而为刘交所用。
三、刘裕重建徐州城
在漫漫的历史岁月中，徐州古城沧海桑田，屡遭毁难。或毁于天灾，或毁于人祸。《徐州自然灾害史》记载，从秦汉到清代，今徐州市辖境内发生洪涝灾害400多起。最早的文字记录在汉武帝元光三年（前132年）夏至元封二年（前109年）间，黄河主流流经徐州境内凡24年，造成了巨大灾害。徐州城墙因为土质，水患是其最大的天敌。
《徐州市志》记载：“义熙十二年（416年）刘裕重建因汴水暴涨而崩塌的徐州城。新城全以砖垒，十分宏壮。这是徐州砖砌城墙的开始。”《水经注》云：“悉以砖垒，楼橹赫突，南北所无。”刘裕，祖籍彭城，楚元王刘交的二十二代孙，东晋大将，刘宋朝代的创建者，一生征战无数。是年夏，徐淮多雨，汴、泗水暴涨毁城。八月，晋军趁后秦内部叛乱、政权不稳之际兵分四路北伐。九月，刘裕抵达彭城，并在此接受朝廷授予其徐州刺史的任命。恰逢重阳佳节，在戏马台大宴群僚，以壮军威。屯兵休整期间，修复扩建被毁城垣，土墙外部施以砖石，坚固堡垒。这也算是刘裕为家乡做出的重大贡献。不难看出，此时刘裕已有不臣之心，根据郦道元所述其把徐州城整修得“南北所无”，徐州城的规模及坚固程度超越东晋都城——建康城。果不其然，四年后（420年）出身草根的刘裕终于代晋称帝，终结了近二百年的晋室司马氏统治。刘裕修城，奠定了徐州古城墙近千年的风华壮美和稳固基础。
四、明代以后的徐州城墙
隋唐以后，徐州城经历几次灭顶之灾。先是陈朝大将吴明攻城不克，便堰泗水灌之，城毁；后有元代丞相脱脱百炮轰城，尽毁，不得不迁建；明朝天启四年黄河决堤，城内淤积泥沙一至五米，二次南迁；清代康熙七年大地震，全城又毁。现存的地上徐州古城墙遗址是清朝嘉庆年间所建，基本上是沿袭明城墙墙基重建的。
明朝天启四年六月这场黄河水患对徐州城的破坏是最惨烈的一次。由于事发夜间突然，决口就在徐州城垣附近的奎山堤，这么近的距离就根本没有留给徐州城反映的时间。决口一开，大水瞬间扑向处在地势低洼的城区。浊浪滔天、汹涌澎湃，黄河水如猛虎饿狮一般，首先冲垮了西南的城墙。黄水涌进城内，城内人员、物资转移的时间非常有限，很多人还在睡眠之中就被从天而降的大水所吞没，所以死伤无数。三年水才退却，但水退后，徐州成了一座厚厚泥沙覆盖下的死城。洪武年间辛苦建筑的城垣又被毁之一旦。
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继续本着“深挖洞、广积粮”的建国理念，他不仅在都城应天府大修城墙，对于各地州府县治的建设也比较重视。首先就是包括都城在内的各地城垣的整修，洪武年间，徐州废元朝建的武安城，迁回故址重建徐州城。城墙以砖石垒砌，周长九里许。城设四门，东曰河清；西曰通汴；南曰迎恩；北曰武宁。所起之名分别赋予含义。朱棣定都北京后，徐州作为南北交通之要冲，京杭大运河和黄河沿岸的重要城市，漕运肩负着国家经济之命脉。朝廷日益重视，徐州城也是屡毁屡建。明清时期的徐州古城墙呈半圆形，南墙东西走向相当于半圆直径，快哉亭高踞东南角，燕子楼坐镇西南方，两侧分别向北弧形围拢于北门处。城内官衙、民宅各有布局。现在市政工程施工中，地下时常遇到城摞城的现象。古城的格局至今依稀可辨，许多街巷名称沿用至今。快哉亭附近还保留一段地上原物，回龙窝地下出土近百米老城墙，现已保护为“徐州古城墙博物馆”。原北门庆云桥西附近居民区下还能看到约200米长高出地面的石墙。原徐州警备区院内的东城墙近年也有部分出土重新见天问世。
五、特殊的城墙
千百年来，由于独特的地形地理位置，和黄河扯不清关系的徐州城不得不与水共生，其城墙也具有亦墙亦坝的功能。徐州城北部和东部的城墙便是历代徐州人和洪水搏斗的产物及水过墙下的见证。值得大赞的是北宋熙宁十年，徐州太守苏轼带领徐州军民奋力抗洪抢险的光辉事迹。
熙宁十年（公元1077年）七月初七，黄河在澶州曹村坝决口，洪水向东南灌流，泛滥于梁山泊。八月二十一日黄水到达徐州城下，由于地势阻控泄流不畅，随即汇聚城墙下不断高涨。情况紧急，苏轼穿草鞋拄木杖，亲自到武卫营动员禁军参加抗洪，与民工们一起短时间内筑起堤坝、加固城基。他结庐城上、昼夜操劳，如大禹治水一样三过家门而不入。经过惊心动魄地城墙保卫战，最后赢得胜利，被载入史册。苏轼还在城墙的东门之上建造了一座双层飞檐的高楼，以纪念此次战洪的伟大功业。《扬子晚报》2006年7月22日载：“徐州古黄河南岸正在拆迁的庆云桥、夹河街一带，出现一堵200多米长、5米多高的城墙，部分城墙上还刻有'嘉庆十三年’字样的大城砖，以及当年建城墙时留下的糯米土这些全国罕见的珍品。”这道石墙多年来隐藏在居民区内，其外覆墙体为17层条石砌成，露出地面6-7层，所有条石皆为精雕细琢、方方正正，施工精湛，石缝之间由江米汁加石灰浇灌，固若金汤。我们小时候（七十年代）去延安电影院看电影，还能看到这段北侧隆起的堤坝。现在在原鼓楼公安分局东居民区下，仍然能看到残存高约2米的一段，只不过上面都有住房。徐州北城墙兼具防洪和防御的双重功能，从此可见一斑。
六、拆除徐州城墙的大体经过
1927年，北伐军赶走直鲁联军，第二次将徐州揽入南京国民政府的管辖范围后，猪将军刘峙驻守徐州城。此人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是蒋介石的校友，做过黄埔军校的教官，粗通文墨，敛财爱贪，一边打仗，一边不忘发财。刘峙在徐期间好事没做多少，却干了件让徐州普通百姓骂其祖宗八代的事，就是打起了拆除徐州古城墙变卖的主意，给自己找到一条发财致富的捷径。
黄河自1885年北走改道以后，由于京杭大运河稳定的漕运，加上津浦、陇海两大铁路的开通运营，徐州的经济贸易日益繁荣。城内商贾云集、土地如金。千年古城徐州摆脱了与水共舞、提心吊胆水患的日子，城墙也大大降低了防洪功能的作用。往日的那些耗心费力建筑起来的墙坝失去了赖以重视的魅力，令一些贪婪的心躁动不安，好象一窝老鼠死盯着一堆诱人的米山。那些一块块历经岁月烟云的砖石，在他们眼里仿佛是一条条耀眼的金子。何况不光砖、石、土能卖钱，腾出来的地皮更是能遗传后代的固定资产，可以建房、开商铺。城墙就象一只硕大的肥猪，让一些人寝食难安。当然，苟且之事也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堵住老百姓的众口，刘峙便以城墙有碍军事调动为借口，决定拆除徐州城墙。于是找到时任县长刘炳晨商议变卖方案，刘炳晨以补贴教育经费为幌子，二刘一拍即合。刘炳晨指定教育局长胡锡三主持“变卖城墙”一事，胡便纠集一些亟待分肉的地方乡绅组成“变卖城墙委员会”，拟定具体变卖方案，以里七外八（城垣里距墙七尺，城垣外距墙根八尺以内，包括中间墙基）每亩200元的价格变卖。经上峰同意，最终将城墙分段出售。据介绍，大多数城墙都被政界、教育界的头面人物及一些商家大贾所购，像后来的县长曹寅圃、民众教育馆馆长徐毓生、教育界人士高勉之、陈镜湖等。穷苦普通百姓哪里有能力去占一丝一毫，有的砖石被乡镇有能人士买走建庙修寺，最终费用还是落在老百姓头上。不到两年时间徐州城墙被拆除一空，基本荡然无存，仅留下东南角快哉亭一处长约150米连带拐弯的残墙断壁诉说着往日的辉煌。刘峙在南京的私有房产占有整个巷弄，所花银两有多少来自徐州城墙，或许只有他自己心中明了吧。
七、结尾
一座古城必定有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作为支撑，城墙当然是承载历史密码不可多得的痕迹所在。它的一砖一瓦、一石一砂无不凝结着无数先辈们辛勤的汗水和聪明的智慧，它那经历日月的照耀、风雨的侵蚀所留下的丰沛遗产和故事，都是后世宝贵的精神和物质财富，值得用强烈的责任心去保护和关爱。20世纪以来，中国有过两次“拆城运动”，一次是辛亥革命以后，一是新中国建立之初，所带来的后果如何，相信历史会给与公正的评价。我想，假如徐州城墙不被那些贪婪无耻之徒所破坏，在后来的民族危亡之际或许也能象滕州城一样，顶天立地地高举起中华民族抗击外来侵略的伟大旗帜，身边也会涌现出一群像王铭章将军一样的伟大人物，激励千秋百代。徐州城墙也会在抗战时期书写一笔浓浓的色彩，流芳青史，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