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盐
就是一页沾满咸味的历史
——张礼《盐》
你们是世上的盐。
——《圣经》
小时候，一到秋天，村里家家户户都开始腌制泡菜。北方的冬天一片萧瑟，泡菜是我们的餐桌上最主要的菜肴。我吃了很多年泡菜，但从没有思考过泡菜的由来；就像我吃的盐和走的路一样多，但也没有试图了解过盐的历史。我知道的关于盐的唯一知识，就是它的化学名叫氯化钠。
看到《盐的故事》这本书时，我确实非常感兴趣。这本书的全名叫《万用之物：盐的故事》，讲述的是关于盐的历史。时间跨越两千多年，地域涉及欧亚美非。作者马克·科尔兰斯基是美国著名历史题材作家，著有《鳕鱼》《巴斯克世界史》《1968：撼动世界的一年》等著作，他曾经是一位职业厨师和糕点师，对美味佳肴和食物史有浓厚的兴趣，为了《盐》这本书的写作，“他曾周游世界，从中国到中东，从非洲到纳维亚。”
两千多年前的古人通过煮海水的方式来获得盐，但是这一技术的前提条件是人们要有陶罐来装海水。在陶罐还没有发明的岁月里，在许多地方的人们还不了解煮海水这一技术的年代里，英国人把盐水倒在烧热的木炭上，然后刮下上面形成的结晶；阿兹台克人用蒸发尿液的方式来制盐；一个洪都拉斯的部落把热的棍子插入海洋之中，然后刮下棍子上面的盐。内陆地区的人们采集裸露在地表上的盐，钻盐矿，挖盐井。
公元前252年，主持修建了都江堰的水利专家、蜀郡郡守李冰主持了一项小工程：下令开钻世界上第一口盐井。
早在公元前3000年，四川就已经在生产食盐。但正是李冰发现了自然卤水，他认为用盐水晾制而成的盐，并非来自盐池，而是从地下渗出来的。
……有时挖井的人会莫名其妙地衰弱、生病、倒地并且死去。偶尔，一场特大爆炸事故还会让整个钻井队面临死亡的威胁，从通气孔中也会喷发出火焰。采盐工人和他们的亲友逐渐认识到：来自地下世界的某个精灵鬼怪会从他们所挖掘的洞穴中跳跃而出。
到了公元前68年，有两口井，一口在四川，另一口在邻近的陕西省，由于精灵鬼怪出没而变得声名狼藉。相关省的官员们每年都会到这两口井进行祭祀，并奉上祭祀的供品。到了公元100年，井下工人明白了这种困扰是由一种看不见的气体所引起的。人们发现，在通向地面的洞口处，用火点燃这种气体，并且把陶罐放在旁边，他们就可以利用它煮饭。……这是世人初次了解并使用天然气。
李冰是秦朝官员，秦朝延续了战国时齐国的经济政策，对盐、铁实行国家垄断，使这两种商品的价格过高。秦朝灭亡，朝代更替，但政府垄断盐业则成为常态。普通老百姓如果制盐、贩盐就会被扣上走私的罪名，被法律残酷打击。政府对食盐的垄断是否符合道义？在朝廷和民间都一直存在争议，官员和知识分子们引经据典相互争论，老百姓和盐贩子则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动用暴力揭竿而起，著名的起义领袖黄巢、张士诚都是盐贩子出身。
垄断盐业的不止中国的朝廷：
18世纪末的法国，每年大概有3000多名法国男人、女人甚至儿童因为抗拒盐税而被判处死刑。
盐税官是招人恨的盐税收集者和强制执行者，他们往往很粗鲁，经常滥用他们的特权，这种特权包括任意截留和盘问、搜查或者逮捕他们认为可疑的人。这些盐税官对妇女尤其不信任，并且对她们也滥用特权，有时会任意搜取并借以取乐。不过，他们常常能在这些地方找到隐匿的盐袋。妇女常把盐藏在乳沟之间、束腹、胸衣内以及臀部，她们希望这些地方不会被盘查。有时会有完完全全的假臀部，这是为了在裙装内藏匿盐而特制的。
有时，在盐走私犯与盐税官之间会发展出一种接近长期战争的状态。盐税官会被谋杀，而王室则会派遣国王的军队洗劫那个发生罪行的村庄。
哀民生之多艰。民生为何多艰？是因为政府干预太多、管制太多。政府干预越多，民生就越艰难。
政治干预经济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暴力剥削，一种是福利政治，福利政治的前提正是暴力剥夺。罗马共和国将盐场国有化，政府定期对盐价进行补贴以收买民心：
这是一种礼物，就像减税一样，政府在需要得到民众支持时就赐予他们这样的礼物。在奥古斯塔斯皇帝打败安东尼和克利奥帕特拉的那场决定性的海战前夕，奥古斯塔斯就曾通过分配免费的橄榄油和盐来获得公众的支持。
而在古迦太基战争（公元前264年——公元前146年）期间，罗马则通过操纵盐价来筹措用于战争的金钱。以中国皇帝的方式，罗马政府制定了高昂盐价并且把利润交给军队处置。
在市场被消灭的地方，政治可以大获其利。这种利益不光是源源不断的财政收入，还意味着控制社会的权力。但是政治获利的地方，社会却在承受损失。无论汉武帝驱逐匈奴是多么辉煌的丰功伟绩，罗马发动战争有多么重大的战略意义，无数平民都要因此承受代价，比如吃不起盐。帝国的特征就在于，经常在敌人还没有消灭的时候，平民就在饿死。
因为盐的重要性，“谁控制了盐，谁就将拥有权力。”阿兹台克人通过军事力量控制盐的路线，西班牙人通过接管土著人的盐场而获得权力，对于英国海军舰队司令来说，缺少海盐的解决办法是用外交或者战争的手段获得能够产盐的地方。
忧心忡忡的爱国者们常常担忧某些关系国计民生的关键物资被国外敌对势力控制。万一别人不再卖给我们石油怎么办？万一他国不再向我们出口粮食怎么办？盐也是这样一种重要的物资。但是从《盐的故事》呈现的历史看，历史走向往往不同于爱国者们的深忧。
独立战争中，英国人摧毁了美国赖以获得盐的中大西洋盐场。但这种毁坏和后来南北战争中北方军队对南方盐区的破坏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在被解放的奴隶的帮助下，联邦军继续通过攻占盐场来削弱南方邦联军的战斗力……它摧毁了以下各地的盐场：佛罗里达州古斯克里克、北卡罗来纳州的梅森巴若海湾、南卡罗来纳州的凯恩帕奇、坦帕和位于坦帕湾的罗基角、阿拉巴马的盐屋角、弗吉尼亚州索尔特维尔的盐场……
在内战的封锁和破坏之下，南方的人们生活艰难。盐价飞涨，一小袋盐甚至成为了时髦而又昂贵的礼物。
这就是历史的真实与残酷，人们吃不起盐常常不是因为其他国家的封锁，而是因为自己同胞的内斗。祸起萧墙，最残忍的敌人往往不在国境线外。
法国人吃不起盐，是因为政府的垄断；美国人吃不起盐，是因为同胞的破坏。其实，何止盐的问题呢？美国经济下滑，真的是因为中国的不公平竞争？朝鲜的国民贫穷，真的是因为西方势力的蓄意破坏？大清的经济不行，难道是因为列强的压迫？
真正破坏国民生活，阻挡经济发展的力量，往往来自一个国家的内部。不反省自己，而是归罪于外界，永远是缘木求鱼。
外部力量的破坏也当然是存在的，比如英国殖民者对印度盐业的垄断，就造成了产盐区民众的失业。这种垄断引发了印度的盐抵抗运动，1930年4月，圣雄甘地带着他的追随者们公然反抗英国盐法。
甘地
一年后，殖民者选了妥协，放松了管制。
同样的事情在法兰西王朝和大清盛世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一帮人因为朝廷垄断盐而上街抗议，他们也许会被毫不留情的诛杀。
古人常常把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物与神灵联系在一起，他们相信生命是上帝的创造，火是普罗米修斯从太阳神那里盗来的，啤酒是农神俄塞里斯偶然的发现，泡茶方法是神农氏的发明……关于盐，人们也相信那是神灵的馈赠。中国四川有盐神庙，许多土著神话里都有盐之神祗。阿兹台克人描述了盐神被兄弟（雨水诸神）驱逐到盐水之中，成为制盐的发明者的故事；霍皮人收集盐的远征往往是从盛大的仪式开始，仪式中包括与一位代表“盐之女人”妇女进行交媾。
其实，盐并不神秘。盐的历史是人类发现、应用、学习、贸易的历史，正如罗马人继承前人的制盐技术，又把用海水煮盐的技术传授给英国人一样。在对盐的采集和研究中，化学和地质学得以发展，氯被分离出来，用于漂白、净化水、污水处理、塑料和人工橡胶的制造，以及应用于毒气战。
无论是海洋国家还是内陆国家，盐的重要性除了调味，更在于保存食物。通过腌制蔬菜、腌制鱼和肉类，我们就可以避免食物在短期内腐坏。据说木乃伊的制作也使用了盐，人们掏出尸体的大肠和内脏后，直接把它放在天然碳酸钠中保存。……时至今日，盐的这一重要性已经被不断降低，我们有了罐头，有了防腐剂，有了冷冻技术，有了冰箱，我们可以去超市买各种新鲜食物，我们不再需要腌制那么多的鱼和蔬菜。我家乡的村庄里，人们也不再花那么多时间做那多么多泡菜了。
这所有的一切就是《盐的故事》所讲述的历史，透过一粒盐，看见一部浓缩的世界史。这就是伟大著作的应有之义：让我们眼前一亮，让我们脑洞大开，让我们换一个角度看世界。这本书的豆瓣得分只有7.1分，而且被许多人吐槽，主要是因为书中花了太多的篇幅去描述不同国家和民族的人如何制作咸鱼与榨菜。这在多数读者看来当然是考验耐心的啰嗦，但这就是前人们的生活，重复，缓慢，平淡，就像童年的院子里，母亲制作泡菜的那些秋天。
这本书还被改编为儿童绘本版
注：
1. 《万用之物：盐的故事》.（美）马克·科尔兰斯基著. 夏业良 译. 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出版。
2. 书中引用了多吃盐对健康不利的科学观点。但新的科学研究则显示并非如此。没有必要刻意的少吃盐，就像没有必要狂吃盐一样。参考文章：《我们所知道的关于盐的一切可能是错误的》（纽约时报2017年5月）
3.本文根据我的书摘、读书笔记和给学生的文明史讲义《盐的故事》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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