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每天作诗2000首的小女孩

 

我小时候很喜欢吹牛。

 

小伙伴问我为什么每天那么早就到学校了，我说我家院子里有一条抗日战争时期留下的地道，地道直接通向学校，我每天钻进地道走捷径，所以很快就到校了，地道里还有很多骨骸和弹壳。我上次拿给你们看的弹壳，就是在地道里捡到的。

 

小伙伴们也喜欢吹牛，天上一架飞机飞过，一个小伙伴说，你们知道吗？那架飞机的驾驶员，是我叔叔；他上午打过电话，说今天下午会开飞机飞过我们操场，希望能够看见我。

 

我们就仰着脖子望啊望，希望他的叔叔也看到我们。

 

还有小伙伴说，你们知道我写作业为什么那么快吗？因为我家有一支电笔，充上电，刷刷刷就写完了。

 

那时候也没有手机和电子游戏，在一起吹牛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小孩子的想象力天马行空，谎言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好像是真的。

 

真的和假的，有时不好区分。新闻热搜里的天才少女，自称一天可以写两千首诗歌。

如果我们小时候遇到这样一个天才少女，她大抵是坐着小汽车来到我们学校礼堂演讲的那种先进典型，在舞台上声情并茂的教育我们，分享她的成功经验。然后我们就要写作文，《听XX姐姐演讲有感》。我们会写：亲爱的某某某姐姐，我们一定会向你学习，争取早日成为祖国的栋梁。

 

除非数学老师突然发一句牢骚，不然不会有什么质疑的声音。光环总是可以掩盖语言的漏洞，那些别人家的孩子，那些坐着小汽车从城里来给我们演讲的少年天才，总是那么高不可攀，让你觉得仰望就够了。

 

其实，我也写诗。我十来岁时看了电视剧《水浒传》，写了一首七言律诗：

 

梁山一百零八将，各个性直武艺强。

聚集梁山成兄弟，同吃同住同杀敌。

……

 

我至今记得写诗的过程中那种沉浸其中的快乐。就像纵马奔腾凌空舞剑……多年后我知道那叫“心流”。

 

多年后我当然也知道了我写得是什么玩意儿。就是和天才少女的作品差不多的东西。可以一天二十首，也可以一天两百首。

 

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水平如何，如果老师或者长辈告诉我我是天才，也许我就真的会相信自己是一个天才。就像我发自内心的相信那些来给我们演讲的大哥哥大姐姐们讲的都是真的，就像我发自内心的相信那一天飞机飞过操场，小伙伴的叔叔在天空中注视着我们。

 

后来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我读初中时最有名的少年作家叫韩寒。那几年所有人都在讨论“韩寒现象”，包括我们这些城郊中学的少年。“独立思考”忽然成了一种很流行的东西，那些十六七岁的少年作家们，哪怕没有什么思想，都纷纷假装深刻，在文章里批判各种社会问题。

 

我和我的同学们开始看更多的书，开始怀疑教科书上的那些正确答案，甚至在课堂上和老师严肃争论。也开始去了解语文教课书以外的语文，历史教科书之外的历史。那也是互联网开放在我们面前的时代，论坛，博客，一个世界忽然向你打开，像是钻出地道的人，突然看到无垠的广阔天空。

 

我至今记得那种震撼。

 

那样的年代造就了一代人。韩寒，罗永浩，以及许许多多今天已经不方便提及、已经被匆匆遗忘的名字。有很多年，微博还不是今天这样充斥着热搜和明星绯闻，而是另一种形态，人们关心现实和未来，相信言论和思想可以带来改善。我在那样的年代里长大，寻找朋友和师长，磨砺头脑和身心。

 

那样的年代一去不返。后来的时代是王者荣耀和抖音的时代，是后宫剧网红小鲜肉和战狼的时代，是b站和知乎的年轻人拿着标准答案的大棒衡量是非对错的年代。

 

这两种年代并非截然不同，比如说同样有天才少女在台上声情并茂的讲着她的励志故事，同样有许多的孩子模仿着成人的腔调和姿势在说某些假大空的话。

 

有人觉得尴尬，有人充满羡慕，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这样“杰出”。

 

嘲讽和羡慕的，未必就不是同一批人。所谓的吃瓜群众就是这样，昨天在台下鼓掌欢呼，今天在网上冷嘲热讽。如果不是“每天写两千首诗”这种宣传太过耸人听闻，满身光环的天才少女依然是别人家的孩子，依然是那些普通孩子们遥不可及的学习榜样。

 

一个神童倒下了，无数个神童被继续制造出来；一个神话破灭了，无数个神话继续被追捧和坚信。

神童的神话之所以被不断制造，就是因为有太多的人相信这一套。相信头衔的力量，迷信光环的炫目，分不清宣传、事实和科学，也缺乏基本的知识和能力去辨别。正如人们相信有包赚不赔的生意，有风险为零的投资；相信世界上有免费午餐和免费医疗，相信应该追求一个没有贫富差距的社会，相信可以通过掠夺富人来补贴穷人，相信通过管制市场来实现平等和繁荣。

如果有人说，我要带大家到一个美好的世界去，那里没有通货膨胀，没有失业，人人平等，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愿意跟着去的人一定很多。

——《薛兆丰经济学讲义》

大多数学生毫无抑制的拥护教授们所推荐的干涉主义这种万能药。他们相信，当政府供给每个适当的食物和住宅的时候，或者当人造奶油的销售和外国糖的输入被禁止的时候，社会情况就叫人完全满意了。他们没有看出老师所讲的话里有许多矛盾，老师们某一天感叹竞争的疯狂，第二天又感叹独占的罪恶……这些矛盾，大多数学生觉察不到。

——米塞斯《人的行为》

 

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标准答案和根深蒂固的错误观念，其实和“每天作诗两千首”的神话一样经不起推敲，只是人们浑然不觉，并且坚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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