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六九 沿河看柳

五九六九，早春时节。很多植物的枝头，正发芽散叶，忙忙为自己编织新衣。而为何古人偏偏却说：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这真不是古人偏心，而实在是，五九六九河边柳，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水荡漾的湖面，如揉皱甩开的丝绸。东一只，西一只的鸭子，溜冰一般滑行水上。春江水暖，鸭先知。噗噗噗，撩起朵朵水花。

苏子写这首诗，定是走在早春的池塘边，以自己的心对应鸭子的心，破译乍暖还寒当儿世世代代水中游鸭的冷暖。诗的前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桃花都开了，那应该比我此时的时节稍微晚点，想必那鸭子也比此时戏得更欢畅。

这些柳树，如果你没有看过它的昨天，那它今天的变化你也无法看清。春节前后，还枯翘着绻起。一捏，一指头灰。只几天功夫，枝条渐次舒展。细看，表皮悄悄换成鹅黄。再细看，泪珠儿一般的柳叶宝宝肿胀起来。

要在细看之下，要在昨天和今天的比较之下，才会感到变化。如同一个被生活的重大打击摧损过的人，容颜苍老枯槁。慢慢的，他内心里一股春天的能量渐渐复活，他像自然一样重新焕发生机。这生机让他的脸色变了，笑容变了，话音儿变了，姿态变了。

只隔了两天功夫，今天的湖边，俨然成春之胜景。正值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的吉时，柳树也是知道的，它们在尽情布置和张罗。

那些老柳树，很苍然了。却在季节的更替之下，展起新颜。且是返老还童般的嫩，细，柔……真羡慕它，嫉妒它。人的世界，老了就老了，不会有年轻的容颜再现。尽管说，心可以长青，但那不是一回事，终究不能回到十七八时候的姿色。

苏子是炼长生不老仙丹的专家，在自然规律面前，也只能发一声感慨：“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以此抒发自己不能老，不敢老，不想老，不服老的老人之态。

小柳树们更娇媚些。似花不是花，无情却有思。困酣娇眼，欲开还闭，轻摆小蛮腰。想起黛玉来。宝玉第一次见黛玉时说：“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如名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时年，黛玉十二三岁。这里的弱柳，就该是此地此时此般的柳树。

我无数年中都在早春时节尽数过柳树的美，但总不尽然。它就像女大十八变的少女，一天一个样儿。今天，你觉得今天看到的最美。明天，你又说明天看到的才最美。自己也不知道，哪天才最美！只有时间倏忽而过，有一天，回想的片刻，直觉那整个季节的柳枝都美。

其实很不想说：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但又实在是，那一片片的叶子，缀在枝条上，像一只只鲜活的蚱蜢歇在草丛。 迎面一家人，迎风举鸢，怎么也飞不上去。很巧，一对情侣骑自行车过来，听得车上人说，这儿没风，可以打球。说时迟，那时快，风竟然起了，丝丝片片。情侣下得车来又迅速上去一溜烟飞走。等风筝刚一上天，竟又是风平浪静。啊！这春风，顽皮的孩子一般，却有一双巧手。

风帘动，绿影舞春阳。古往今来，房间里使用的帘子，各色珠子串成，那一定是人在柳枝中穿行所引发的灵感。此刻，直感叹那模仿不像样子。天与娉婷，只有春日的柳枝串成的才是最美，别的都弄巧成拙，东施效颦。

穿行在蔓蔓绿雾中，总忍不住去拂，一拂又想掐一截拿在手上玩，实在是因了它纤细婉转翠色可爱。对掐柳枝的人，虽极力不赞成，但理解这行为。人世界里，喜欢的东西往往想占有。但爱就不同。爱了，你会牺牲自己，愿它变得更好更美。

湖水被柳色笼罩，宛如一幅画。植物的世界有风水，向着太阳，地理环境开阔，长得格外好些。密集区，阴暗的，气若游丝般挣扎。这是人世界所说的命。万物生存，脱不开命运的摆布，环境的影响。

原本一腔不满，看这发不出芽来的柳树，却也释然。还是自己不够努力。人受环境的影响毕竟不像那奄奄一息的柳树般束手无策。

轻轻扒开路旁一丛丛野草，里面星星点点散布着新嫩的草芽，伸进手指头，温润的热。蓦然明白，一蓬蓬枯草，其实是一床床褥子，盖在地面，给它们以生长必须的温度。也能保护，免遭行人踩踏。等彻底枯尽，化成泥水，浸润土地，作成养分。这枯草，不是更甚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吗？

自然赋予人表达思想的方式是语言和行为，而柳枝，它表达思想的方式是什么呢？在这自然界里生存，它的喜怒哀乐在哪里？我想，应该是在四季荣枯的过程里，高大却还垂着的身形里，叶的生发和衰落里。你听，一帘一帘，一垂一垂，向着土地，做深情的俯首和叩拜。

五九六九，沿湖看柳。我钟爱它的点缀之美。蓝天上缀着朵朵白云而变得活泼生动，大地上缀着条条江河而变得灵动悠远，柳树垂垂的枝条缀着细小的柳叶花如同少女头发上别致的发卡般雅致，草叶片上滚动的露珠般深情。

我钟爱它的纤柔之美。小草儿柔美而无纤长，花枝儿灵巧但少垂柔。而柳枝儿垂垂的柔美多像少女婀娜多姿的身段。 尖尖的，细细的，透透的，翠翠的，多像少女细长的手指，温柔的语音，干净的笑容。

我钟爱它的飘逸之美。很多树，花很美但笨拙；很多草，嫩绿青翠但碎小。而柳枝儿不同，阒然寂静也像在飘，纹丝不动也像要飞，把少女的长发和衣裙想要展现的丰采全都蕴涵其中。

我钟爱它的简单之美。很多树，很多花，要吃这喝那，注意这注意那。而柳树不要，是植物里最简养的。一根枝条，插在水边，有阳光和泥土，就能活成人们眼里想看的风景，活成蚂蚁和铁牯牛的家。

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田园意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他，居所旁，别的树不栽，而偏偏是五棵柳树。也或者栽了其它，而落在笔下的，单就是五棵柳树。足以见得柳树的美，柳树的格。

大自然的一切都在季节的变换之下有属于自身的特定反应。湖水也如此，波纹是性情外露的表象所在。夏天，天气热，水面有翻腾之意。秋天，潇潇暮雨，湖水洗清秋。冬天，水鸟澹澹，静水流深。

眼下，春天来了，水性同万物一起苏醒。走近湖边，听得到哗啦啦的笑声。五九六九，沿湖看柳。真真是柔情似水，一帘幽梦。真真是春风十里，不如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