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美玲的心

谁都不要告诉

好吗？

清晨

庭院角落里，

花儿

悄悄掉眼泪的事。

万一这事

说出去了，

传到

蜜蜂的耳朵里，

它会像

做了亏心事一样，

飞回去

还蜂蜜的。

是谁写了这么美好的花朵？这么善良的蜜蜂？文字背后那颗晶莹的童心，又是谁呢？有时候，能够走入心中的文字，并不是什么鸿篇巨制。有时候，能够走入心中的人，也并不需要碰撞多么耀眼的火花。金子美玲，就是因为这几句儿歌，走进我的心中。

隔着国界，隔着时空，哪怕是寻找世界性的美感，也是有隔膜的。我能获取的，关于金子美玲的消息，非常少。而尽管只是那么少，却足以为她的人生感伤。

金子美玲出生在1903年的日本山口，那是一个靠海的小渔村，全家六口人靠父亲在中国经营书店为生。美玲3岁时，父亲去世。姨妈和姨夫没有儿子，母亲把出生不久的弟弟过继给他们。美玲15岁时，姨妈去世。按当时的习俗，母亲改嫁给姨夫。两家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后，经营着好几家书店。

美玲的家在离下关大约七十公里的仙崎村，是很繁华的渔村，曾是日本捕鲸鱼的大基地。当地的人们热爱自然，民风纯朴。位于仙崎村对面的青海岛向岸寺，有一座鲸墓，埋有七十多头鲸鱼胎儿。渔民们认为捕捞大鲸鱼是他们的生业，但是连累了胎儿实在对不住，因而隆重埋葬，每年为它们举行法事。


一夜的捕捞，小镇的鱼市里，热闹得像赶庙会一般。人们挑挑拣拣，选择各自的需要。这一幕，金子美玲写道：

朝霞映红了天空，

渔船满载而归啦。

大尾的沙丁鱼

载满舱啦。


海滩上

热闹得像赶庙会一样。

可是大海里

成千上万

沙丁鱼的葬礼

正要举行吧。

金子美玲的年代，整个日本还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她家又一直经营书店，可以说，美玲从小，是在书香的浸染中长大的。对于艺术，文学，有超出一般人的敏感度。她成长的时代，正逢日本童谣运动开初之时 ，美玲试着写了几首，投出去的作品竟然全被录用，这极大地鼓舞了美玲的文学之路，童谣之路。

人自身的文化系统是循环的。热爱文学，让金子美玲有文化情怀。热爱童谣，让金子美玲有金子般闪闪发光的童心。文化加上童心，就是一首首晶莹剔透的歌。

美玲到姨夫家后，与自己的亲弟弟团聚。俩人都爱文学，都爱写作，有共同的情趣和思考，弟弟不知道这是亲姐姐，爱上了她。美玲也爱弟弟，但她清楚俩人实质上的关系，不能爱他。

当时的日本，表兄妹相爱结婚，是被社会认可的事情。弟弟，也就越发执着。而中间的秘密，又因为姨夫的强烈阻止而不能说。美玲心想，只有自己嫁了，才能让大家安心，让弟弟死心。

日本是一个艺妓文化的国度。金子美玲的丈夫，在和金子认识之前，爱上了一名妓女。家里反对，他们殉情自杀。结果，女孩死了，男孩活着。为了离开哀伤之地，他来到金子美玲家的书店打工，姨夫觉得这个男孩如此重情，肯定错不了，有意促成俩人的婚事。


从心理上说，这样一位有深刻感情创伤的人，暂时还不适合走进婚姻。但男孩的坦诚，家庭的现状，让金子美玲选择了他。婚后，丈夫又出轨，爱上了一名艺妓。这给新婚不久的金子美铃，带来了重重一击。也让她开始重新审视他。她发现，他和自己，是两类人，她不爱他。不爱，也就很难真正的包容。

传统的日本女人最与神近，她们不似西洋所谓的女巫和巫婆，而是坐在高天照大神的太阳光影里，日月明明，俯视人间的真实。 婚姻中的男女，男人出轨，女人照常接纳，把他当做调皮贪玩的孩子。即使内心受伤，也不过是阳光里流水活活的一个涟漪浅浪罢了。

这是两个有相同经历的人。我所说的经历，不是经历的事情，而是孤独苦闷的心灵。两个缺爱的人在现世里寻找温暖，走到一起，给不了对方需要的慰籍。而往往，人生就是魔咒，越不适合走在一起的，却走在了一起。如同骑自行车，前方有小砖块，你见了，想绕开，却径直冲了上去，人仰马翻。

晨光里

凋落的花，

麻雀也会

伴它飞舞。

晚风中

凋落的花，

晚钟也会为它歌唱。

夜里凋落的花

谁来陪它？

夜里凋落的花

谁来陪它？

美玲很悲伤，幸好，美铃有童谣，有女儿。这是她的花园，她在丈夫面前受伤的灵魂可以回到的地方。文学，童谣，再加上女儿，金子美玲的心越发柔软。她心存感激地望着周遭一切，默默地与他们对视，写成一首首唯美的童谣。随着作品的深入人心，金子美玲成了当年文坛的一颗新星。

文学路上，给美玲最大帮助的是当时的童谣创始人西条八十。他收到美玲的投稿后，总有洋溢着热情的回信。信里，他说：在闺秀诗人全无的今天，希望金子小姐努力下去。他说：金子小姐有作为童谣作家最可贵的素质——想象力之飞跃。这一点是别人难于模仿的。


这样的话语，在美玲 心中产生的情愫，可想而知。一个写作者，很容易对重用她作品的编辑产生异样的情感。这里面有知遇之恩，更是莫逆和懂得。他成了美玲的偶像，也是她情感的寄托。在丈夫身上寻找不到的情投意合，美玲投射在他身上。她经常给西条八十写信，一写就是十多页。有自己的作品，也有生活的烦恼。信里，她还说，我多么想去拜见您呀。

一天，金子美玲收到西条八十的电报，说他要来九洲办事，且预备在下关下船前来看望。得知这个消息的美玲，内心自豪，憧憬，惶恐，感伤。西条八十，在自己的心中，几乎是神的化身。而美玲，太普通了。家世，婚姻，卑微的处境和心，让她对自己没有信心。

黄昏时分，美玲伫立在车站一个昏暗的角落，眼睛搜寻着来来往往的人。她蓬乱的头发，穿着便服，背上背着一个一两岁的孩子。

西条八十在日后的追忆文章里写到：他来到车站，到处寻找，看不见金子美玲 ，最后在角落里发现了她。论作品，她丝毫不逊于英国的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女士的华丽想象，而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却像个小商店的女店主。不过，她容貌端庄，眼睛像黑曜石一样闪着深邃的光芒。


见到自己的恩师和偶像，美玲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为了拜见您，我翻山越岭地来到这里，然后还要翻山越岭地回家去。他们的这次见面，只有短短的五分钟。短短的五分钟，美玲寡言少语，只有黑亮的眼睛在说话。西条八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不停地抚摸美玲背上的孩子。当西条八十转身踏上轮船，美玲在人群中挥舞着白手绢。那白手绢的挥动，跳跃着无数美铃来不及倾诉的心声。

下关车站走廊里的这次见面，太短暂。西条八十甚至来不及说出对金子美玲的赏识和肯定。而金子美玲，也没有机会向老师或朋友说出心里的感激和仰慕。这或许会让美玲的心更加失落，更加凋零。


我一直不觉得，美玲是诗人。金子美玲是苦命的女子。话说悲愤出诗人。金子美铃不悲愤，它的那些长短句，不算诗。她只是忧伤，把忧伤当歌唱。忧伤纯净了她的心，她能穿越，穿越到童年。她怀着一颗童心，睁着一双童眼，观察花草树木的一个个瞬间，用孩子的嗓音，唱出歌谣。

没过多久，美玲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异样，去医院检查，得了淋病。那时候，淋病是不治之症。一个心灵如此纯净的女人，怎么能允许自己得上这种疾病呢？

在和丈夫办理离婚后，原本还指望着有孩子陪着。不想，孩子却因为丈夫有经济能力而被法院判走。

美玲活着时，沉浸在文学和童谣里，常常感觉自己与世隔绝，恍惚已不在人世。当她万念俱灰时，想离开人世，也就不会觉得是多大的悲伤。她要去的，是和她活着时一样的世界。那里，没有活，没有死，只有永恒的生命。



蚕宝宝要到

蚕茧里去。

又小又窄的

蚕茧里去。

但是，蚕宝宝

一定跟高兴 ，

变成蝶儿

就可以飞啦。

人要到

坟墓里去，

又暗又孤单的


坟墓里去。

然而好孩子


会长出翅膀

变成天使

就可以飞啦。


这是美玲的绝唱。她飞了。在一个春天。向着明亮那方，飞去。年仅，2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