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夜的火车

人们大多以为，因了旅行的出行才叫旅行。其实不然，只要出了门，进入车站码头的地盘，不管是为探亲访友，还是办事出差，此时，流动的风景流动的心，进入的是流动的状态，也就是旅行的况味。

人生第一次坐火车，是随母亲去湖南看望外婆。那年月交通不便，我们从乡村辗转至武昌火车站时已近傍晚，乘上的是一趟夜间火车。火车上人很多，母亲为我买了盒饭。四五岁时的记忆并不多，我却记住了那晚的大白菜炒肉和饭车推过时车厢弥漫的蒸汽味。后来无数次坐火车，再也没有吃过那般美味的用铁饭盒盛着的快餐。

一直迷恋坐火车，迷恋趴在前行的车窗看流动的风景。风景快速变换，心追赶眼睛的目不暇接，仿佛被依次投进一粒粒小石子，溅起清清浅浅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很短促，好似跑得气喘吁吁。说不成句，书难成章。想起醉酒，和这坐在飞驰的列车上看风景的感觉极像，有几分迷离，只能顾着眼前，对现实生活中的事情力不从心，出现短暂的遗忘。火车上的旅人们，萍水相逢，却大多不设防，温文尔雅地在彼此间绽放自己最可爱一面。到底不像古时候，交通不便，出一趟稍远些的门，要在枯燥寂寞的路上熬几天几夜。明朝才子张岱的那本《夜航船》，就是给当时的人们增长知识，在旅行中积累谈资用的。

又乘上了一次夜间火车，尽管是回家之路，我却用它体会旅行的心情，从候车室开始。过路车，候车的人并不多。大家都内敛喉头，细声细气。间或起身，也会不经意整整衣领，拉拉袖口。人的本质是充满邂逅感的，不管男人或女人，年轻人或老人。一出门，这种感觉尤甚。进入一种寻找的状态，希望在陌生的地方邂逅一位自己心仪的人儿。也就莫名在意起自己的服饰和谈吐，坐姿和站相。

夜间，看不清车窗外的风景。车厢内的灯光，也进入了睡眠状态。空间十分逼仄，色彩被夜色隐去 ，旅人们把疲惫的的身躯安放在方寸之间的临时住所，随运行的火车，随流动的风景，进入一场流动斑斓的梦境。这样的时候，我刻意的不想睡去。多次往返过这条线路，黑着眼睛，也可以想象车窗外的风景。也或者不想，只体会夜行火车像一条大虫在蜿蜒的山野间奔波。隆隆声响，惊扰一路清梦。这其中，流淌着无尽的诗意，如夜色的铺排。

火车的颠簸，是天然的摇篮。轨道上运行的声音，又似催眠曲。不知什么时候，我也睡着了。13号车厢，是列车的后部，像龙的尾巴。行至衡阳大山深处时，或许遇到阻力，乱摆一气。迷迷糊糊的，感觉遭遇了危险。但车轮滚滚中，不清醒的状态下，无力深入地思虑。下铺，是一个婴儿，她或者也吓着了，在母亲的怀里哼哼唧唧。一恍惚，原来我的身边还有这么多陪伴 。那就和他们一样，把生命交付给天经地义。

天蒙亮，到了长沙，车窗外的田野和山影渐渐清晰起来。那年和母亲同去看外婆后，回来没多久，母亲又坐上了远方的火车，再没回来。从此，这个地名与母亲在我心底的位置一脉相承。火车走到这里，自然会想起母亲，但没有多少温暖。命运注定我的今生，母爱是眼底潮湿的酸楚，心里涌动的遗憾。《追忆似水年华》里，普鲁斯特一生的文字都在纠缠童年时母亲每晚临睡前留在他额头的那些亲吻。可见一个人性情忧伤或者开朗，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幼时在母亲身边所遭遇的一切。

普鲁斯特也坐过夜行火车。一年，他和外婆一起去巴尔贝克旅行。平常失眠的他，那晚在火车上睡得非常好。清晨，在两座山之间的一个小站上，峡谷旁边，他看见一个卖牛奶的姑娘，沿着初升的太阳行走。晨光映红了她的面庞，粉红的脸比天空还要鲜艳。普鲁斯特遭遇初恋失败的心顷刻复活，他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欲望，意识到爱与美的幸福。这就是旅行中的邂逅。不需深情的交往，只想那一刻的触动和拥有。然后，回味怀念。

这就是风景之于旅行淡于邂逅之于旅行的奥妙之处。我们旅行，去寻找陌生的风景，没错。但本质上，是想在风景里寻找邂逅，各种各样的邂逅。这感觉，人大多时候并不自知。一旦得到，旅行的意义随之丰满而又意蕴深长。

现在的生活，人们的出行越来越快捷。去一个地方，恨不得瞬间即到。人人都有手机，那是排解寂寞的灵丹妙药。再不就是打瞌睡，对外边的风景视而不见。这种没有体验到过程，没有擦出心灵火花的出行，旅行的诗意和滋味也随之轻薄，更谈不上美妙的邂逅。

车到临湘，婴儿和母亲要下车了。睡了一晚上，睁开眼睛，看见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孩子小小的心脏盛满欢笑，在母亲的怀里手舞足蹈，晶亮的眼睛毫不畏怯的与每一个人对视。如此一刻，我却无端的心生一丝悲凉。这位年轻的母亲，她携女回乡，再出门，恐怕就是一个人。孩子，留给家里的老人照看，成了一名留守儿童。儿童发展心理学家说，一个孩子，三岁之前不可以离开母亲，七岁之前不可以离开父母。可如今，有多少孩子？是在和父母分离的状态下成长。

握着孩子的小手与她道别，她母亲说，但愿再相逢。我的眼前一下跳跃出若干年后的一个场景：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我和她坐上同一列火车。可没有人告诉她和我，我们曾经认识过。世界广阔，生命流散。我和她只是彼此的过客。再过两小时，我也该下车了。这趟穿过黑夜的火车，将载上新的旅人，走向新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