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那儿，把椭圆形颗粒的蚕豆叫豌豆，把圆圆颗粒的豌豆叫小豌。
春天播种下去的豌豆，四五月份就开花了。长在路边，紫红点点，弯着绻着，豆蔻年华的小样儿。女孩子看了，忍不住偷偷摘了它把在手上玩。
花谢后，长出豆荚来，稍稍鼓胀时，那是生吃的最佳时刻。清甜嫩化，一股草鲜味，有现今任何水果都无法比拟的可口。这个时候，放牛的人得特别注意，稍不留心，牛会搅上一大口嫩豌豆，气定神闲地嚼。
放学了，一群孩子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眨眼间，几个男孩不见了。女孩们当然知道，他们扎进旁边的豌豆地，剥豌豆米压饿解馋去了。几个女孩，小鬼头，一商量，准备来个恶作剧。趁着他们猫着腰进行得如火如荼时，其中一个女孩大声喊：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这声音，在田野上空回响，几里路之外的人也能听到。男孩们赶紧从豌豆地里拱出来，手里抓着一把嫩豌豆。田埂窄，旁边是刚犁好的水田，水的光泽和太阳的余晖相遇，熠熠灼灼，晃眼睛。几个人慌不择路，同时一挤，“扑通”一声，华兵掉进水田，四仰八叉地扎挣。
伙伴们四下一望，见没有人来，大家停止逃跑，赶紧把爬不上来的华兵拉起来。此时，华兵已成了泥猴。衣服还不打紧，可书包打湿了，回去肯定挨打。他吓得“呜呜呜”地哭起来。
这边一群女孩子，目睹这个场景，哈哈笑的恨不得打滚，看见华兵哭，才想起闯了祸，随后一溜烟儿跑了。
再长几天后，豌豆越发饱满，这时候，人们叫它“清泡子”，摘下来炒着吃或者做汤，清香绵密，是美味佳肴。尽管大人们知道，可大家并不在这个时候采摘它。眼下的季节，菜园子瓜蔬丰富，不指望着它也有菜下饭。这些豌豆，要等它们长老变黑，像一颗颗小花米石，才收回来，将来派大用场。
嫩豌豆好吃，也有心疼孙娃的祖母顾不得这些。去菜园子采回来后，剥掉外壳，在水中浸泡一小会后，煮熟捞起来，加油盐翻炒。几个孩子围着灶台，手里拿着一张书纸接着，祖母每人舀一勺。得着的，赶紧散开吃去。
快过年了，母亲拿出积攒的老豌豆，炒完炒米后的热锅，把豌豆倒进去“扑啦扑啦”地和着沙炒。炒豌豆的香非同一般，又浓又醇，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吃这种豌豆，要牙好，铁似的，有铁豌豆一说。
炒好后的豌豆，母亲放在瓷坛里，可以吃到第二年开学。那时候，我每天去喊秋秋上学。她家房间里有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两个青花瓷坛，瓷坛里有秋妈妈炒的豌豆。我进去时，秋秋正抓一把往自己口袋里装。看见我，也抓一把往我口袋里装。一路上，有豌豆吃着，长路就变短了。
母亲不会把家里的豌豆全部炒熟，她还会留一些，菜地里青黄不接时炒一碗油盐豌豆当菜。这碗菜香脆，我家里不常炒。爷爷奶奶年纪大，他们咬不动。秋妈妈家孩子多，爱炒这道菜。
这道菜看起来简单，其实又复杂又需要技术，弄不好就是外壳焦糊，里面夹生。和红薯类似，要熟不熟，吃了不消化，屁多。
菜油锅烧得热热的，把洗净沥干的豌豆倒进去，不停地翻炒。再把灶火小下来，炒至豌豆外壳少许变糊，变焦，变黄后盛起来，快速倒进冷水中浸泡。这一热一冷，就叫“焌”，所以有些地方还叫它“焌豌豆”。等豌豆泡胀变软后，沥起来。菜油烧至冒烟，放少许水，加盐，倒进豌豆翻炒。喜欢味重的，加生姜大蒜和辣椒，滋味更丰富。
油盐豌豆，油盐豌豆，是很形象的。这道菜，要多放盐，豌豆本身不进味，怎么炒都不会咸。油盐匍匐在豌豆上，像刷了一层光裹了一层霜。不好夹，只能往碗里扒。咬在嘴里，咯嘣脆，味馥郁 ，有嚼劲，回味长。
吃不完的，母亲收进碗柜。孩子们临去上学，溜进厨房，抓一把放口袋里，油渍染的口袋乌一块青一块，有味得可以剪下来一并吃掉。
油盐豌豆好存放。家里若有大孩子在外上中学，回来拿菜，母亲炒一碗油盐豌豆，就是一星期的下饭菜。
豌豆还可以这样吃。平原地带宽敞。北风四起，外面站不得人，家家户户用火钵过冬。火鉢底层放稻草末，有锯末子更好。上面铺一层热灶灰，慢慢引，慢慢捂，慢慢热。里面放几颗豌豆，只一会儿，“砰砰砰”，豆子炸开，飞出钵外，扬起灰尘，满屋子香。
灰尘飞到脸上，扑进眼睛，泪水直流，用手一抹，成大花脸。刚拿出来的，太烫，两只手腾挪，拍打着草灰。边吃边笑，互相打趣。
吃的口渴，揭开家里的水缸盖子，上面一层细冰，拿起来嚼的咯蹦脆。也或者拿一根竹竿，到屋檐下打冰棍儿。一人打，一人接，总有接住的。冰棍儿没一丝甜味，你争我抢，吸允夏天的清凉滋味。
闲时，炸场米的爹爹来了。炸完一炮场米后，倘若还有豌豆，炸一炮，那就美了。豌豆硬，花的时间长，爹爹要多收几分工钱。豌豆熟了时，“砰”的一声，震耳欲聋，香味在小街弥漫。每一粒豌豆都张开着嘴，露出里面粉粉的肉。充分的受热和强力冲击，使豌豆口感蓬松，醇香无比。和炒的比起来，美味百倍。这样的美味，不是人人有，大多只有艳羡的份，谁叫自家没豌豆呢！
小豌豆，是另一个品种，不会特地种，但豌豆里总会夹有几颗小豌。儿时，就爱吃这小豌，觉得它非同一般的好。在豌豆里翻找，找不出，就心里想：等长大了，专门种小豌，吃个够。
我小时候，听的最恐怖的一件事，就是有人用一粒豌豆，把另一个人钉死了。我不信，心想这么小的东西，怎能致人于死地？缠着问奶奶，奶奶说运气不好，钉着太阳穴了。经年过去，每每想起这话，就仿佛真有一颗豌豆，打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有惊心的感觉。
现在的故乡，会炒油盐豌豆的人越来越少。不是别的，是不缺吃。再一想，它也实在算不得佐饭菜。硬要它当菜，是强它所难。怪不得那铁锅里兹啦兹啦响，怕是反抗也未可知。它其实，和板栗花生一般，是闲食。淡口吃几粒玩，就刚刚好。
关于作者：过极简的日子，做旖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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