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秋妈妈(上)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秋妈妈是好友秋秋的妈妈。母亲离家后的日子里,放了学,有空就往秋秋家钻,仿佛着魔。奶奶责骂我贪玩,知道不是,但无话辩解。很多年后,才想明白,是去秋妈妈身边蹭母爱。

秋妈妈是汉川汉北河畔长大的女孩。家里孩子多,父母劳作一年,攒不下余钱四米。十五六岁时,被人介绍到汉北河另一边属天门管辖的一户人家做小媳妇。小媳妇类似童养媳,还没过门,就先去男方家生活。说起自己嫁过来后的日子。秋妈妈说,她是一根树头子,直了一生。

我明白秋妈妈的意思。她是说自从进了这家的门,就没有歇下来过。这,我是见证人。在我的记忆里,秋妈妈一天到晚里里外外忙碌。从满头青丝忙到白发苍苍,从腰背挺直忙到步履蹒跚。

秋爸爸和秋妈妈结婚后,去当兵,家里老老小小丢给秋妈妈照顾。回乡时,秋爸爸穿着白衬衣,黄军裤加高筒马靴,衬衣胸前口袋插支钢笔,带副墨镜,气宇轩昂。那天,村子里的人几乎挤破了秋妈妈家的门框。

我在秋秋家蹭母爱的那些年,从来没听过秋妈妈颐指气使地指派秋爸爸出去干农活,也不见她背后嘀咕,抱怨。她只要自己能做,必是自己去做。回乡后的秋爸爸,一辈子没改穿白衬衣插钢笔的习惯。

家里五个孩子,一个婆婆,一个有病没成家的小叔子。粮食不够吃。秋妈妈下地回来,背一箩筐黑白菜。洗净切碎拌上米粉,抹一丁点油,在锅里炕。我想吃,也和秋秋一起围着锅台转,等秋妈妈分菜粑粑。

下雨天,我们去秋秋家搓草绳。不用下地,秋妈妈和我们一起搓。一边搓,一边教我们念生活歌:“日积粒,月存碗。时间长,成绩大。节和省,莫轻看。管家务,靠打算。不可不算,不可全算。”那时小,边念边笑。很多年后,才真正明白,这是秋妈妈的持家秘方。一辈子,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身体力行。

鸟儿筑巢,虫儿安家,对那个地方肯定情有独钟。我也是。相中秋妈妈,也是情之所以,一往而深。秋妈妈不光不发秋爸爸的脾气,对孩子们也是温和有加。孩子们偶尔调皮,她忍不住数落几句,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那笑里,有余韵。仿佛林子里的雨,停了。树枝上,还“吧嗒吧嗒”掉着水滴。是在说:“孩子们缺衣少食,跟着大人干活,已经很懂事了。再打骂,着实不应该。”

那时节,我天天去秋秋家,看着秋妈妈忙来忙去,觉得是一种幸福。一个没妈的孩子,敏感的身影在自己家一堆孩子里乱窜,碍手碍脚,她从来不烦。有时被奶奶怨怪,跑去躲在秋妈妈的灶堂里哭,秋妈妈轻声安抚,细致说理。

我离开故乡后,除了爷爷奶奶,秋妈妈成了最深的牵挂。腊月间,她老人家做的炕豆皮。过年,炒蚕豆。正月十五,包的月半粑粑。一过经年,既是秋秋的念想,也成了我心中至美的口福。想起老人家,眼前就有一副图:天黑了,一盏油灯。她先端进厨房,刷洗锅碗。再移进堂屋,照着孩子们洗脸洗脚。最后,端起油灯,送孩子们进房睡觉。我一直记得,有一晚,起风,秋妈妈端着油灯,灯火东倒西歪,秋妈妈用手掌护住。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深深记住了这一幕?

西风吹响梧桐偷剪莲叶之时,我回到了故乡。我是在夜晚悄悄潜回去的。不是故意甚是故意。故乡的小街和所有的乡村一样,大白天里,失了血一般了无生气,看不见昔日的样子。七八点钟,不算太夜。小街,悄然入睡。那种夜的朦胧和苍茫,一眼望去,有岁月深处的古旧意味。

知道我要去,秋妈妈留着门。“吱扭”一声,我还像儿时那样,头先伸进去笑。老人家坐在堂屋电灯下,捶捶打打地剥黄豆。周围,散放着芋头、铁锹、稻谷、绿豆、连架、扁担等生活物质。八十二岁高龄,耳聋眼花,腰弯成一张弓,比年轻时瘦小很多。仍然健朗,善谈。

一坐下来,感觉眼角抹过一道蓝光。这不是秋妈妈的青花瓷坛吗?那瓷坛里,曾经装着秋妈妈炒香的蚕豆。此刻,它已经破了,装着谷子放在地上喂鸡鸭。见我可惜,秋妈妈说:“被孙子打碎的。一个稀烂一个没了盖子缺了半边正好当鸡碗。不然,还可以值几百元钱呢?桂强妈这对坛子卖了三百元。”

秋妈妈哪里知道,我先是喜欢吃她炒的蚕豆,后来又觊觎她的瓷坛。成年后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想要买下这对瓷坛。眼下,瓷坛破了,既觉得遗憾,又有如释重负之感。我一股脑儿地向秋妈妈倾诉了对这对瓷坛的渴慕和眷恋。当然,还有“蹦蹦”响的蚕豆。

我们的笑声,惊醒了已经入睡的秋爸爸。老人家穿着白衬衣,踱出房门,老得不见风霜。看见秋爸爸起床,秋妈妈想起一件事。她对秋秋说:“爸爸想要一块手表,哪天你有空带爸爸去武汉买。”说完抬起手腕,指着自己戴的一块破表说:“十几元钱买的不中用,带几天就不准。明晨三点,还得起来洗芋头。”

老成这样,秋妈妈还是一如往日,把自己当成一棵大树,直直立着,给秋爸爸和儿女们遮出一片绿荫。为了不给孩子们添麻烦,还种着田,种着芋头。一年四季,秋妈妈驼着背,在地里劳作。攒下的钱,一个子儿不少的,补贴给唯一的儿子。女儿们有微辞,秋妈妈不说自己重男轻女,只笑着回答:“我攒的钱,就是给儿子的。姑娘们,别想。”女儿们无可奈何,一如既往地心疼妈妈。农忙秋收时刻,自觉赶回来帮忙。

见秋爸爸又上床睡了,我悄悄问秋妈妈:“秋爸爸一辈子不爱干农活,您从没发过脾气,到底怎么想的?”秋妈妈笑了,轻声念起一首歌谣:“选对象,看品行。能劳动,合性情。”那神情,羞怯,欣喜。仿佛回到当年汉北河畔的娘家。“我合的,是他的性情。至于干活,我做得动,就自己做。”

跟秋妈妈说起菜粑粑的时候,老人家已然不记得。见我摸她带着的一对耳环,老人想起自己过门时,婆婆给的礼物:一个柳丝银镯子,一对麦草筒耳环。这句子纤美极了,有曹氏笔法的韵味。一遍没听够,又央求秋妈妈再说一遍。

见我听得起劲,老人来了兴致,唱了一首《讨饭歌》:“提起往日苦,两眼泪汪汪,兢兢战战无被盖,只好靠墙歪。东家要一粒,西家要一滴,恶狗咬人苦难言。”人老,声音不老。秋妈妈唱歌,像孩子。

人们总以为,文化是大学生的专利,高学历的拥有。总在说,谁有文化,谁没有文化。人们总以为,艺术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是飘渺的风花雪月。总在说,谁懂艺术,谁不懂艺术。这夜的秋妈妈,灯下捶着黄豆的秋妈妈 ,让我明白,文化和艺术,与生活,与人,如此近,如此美。

父母儿女团聚,之所以温馨,是因为有那些深藏在岁月里的故事如发酵的酒般冒着气泡。我的父母没有陪伴我长大,他们说不上关于那段岁月的一言半语。心心念念地,这个夜晚,我赶到这里,是赴一场关于温暖,关于灯火的约会。

至此,恍然大悟。为何一直记着秋妈妈端着油灯的场景。东倒西歪的油灯,有一个意象。它像一群调皮的孩子,被温暖的手掌聚拢。我记着这个场景,是因为,自己也曾经是秋妈妈聚拢过的孩子。

生命里,放不下的物事,是因为它刻印着喜悦和忧愁。我回到故乡,说说往日,忆忆旧时,有秋妈妈见证。我的往日和旧时,就不是心底的飘浮,而是确定的存在。往日和旧时,时间久,如被秋风刮过,残破不堪。秋妈妈在,我想着说着,秋妈妈缝着补着。

秋秋老说,她怕没有妈妈。我不好意思告诉她,我也怕没有秋妈妈。秋妈妈是故乡最老的老人,像一面挡住岁月的盾牌。哪天秋妈妈走了,我怕岁月像泄洪的水,把那一路人冲得七零八散。我再回来,就有人笑问客从何处来。那时,被岁月凋零的往日和旧时 ,将支离得无从说起,只能道声“天凉好个秋。”

老人明日要早起,我起身告辞。临走,去看秋妈妈屋后的柿子树。秋秋打着手电,照着一个个大柿子。霎时,想起《红楼梦》58回里,大病未愈的宝玉拄着杖,靸着鞋,站在杏树下说的那句话:“绿叶成荫子满枝。”

关于作者:热爱往事,活好当下。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我有一个好爸爸:晒一晒我和爸爸的30年合影
开心十分:粑粑,那你还记得我们原来是哪个动物园的吗
油灯下的妈妈 | 孙加学
育儿丨这是亲爸煮的菜,流着泪也得吃下去…
精:如何让宝宝从用尿不湿过度到便盆?
麻麻带孩子VS粑粑带孩子……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