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年关一天天近了，该打豆腐了。
豆腐坊在远离村庄的地方，我们上学放学，从豆腐坊门口过。 豆香飞扬中，总冷不丁听到一声声苍凉地吼声，撕心裂肺 ，荡气回肠 。那是拉磨的驴子在叫唤。马叫似笑，驴叫似哭。它辛苦了，想起远方的亲人和朋友，对着天空，深情地瞭望，哭几声，诉几句，
驴子，我们叫它马。野外随处趴在地上像蜘蛛网似的草，驴子最爱，我们叫它马草。驴子，大家都说它蠢，说它丑。但它的屎好看，圆溜溜，光滑滑。人们形容人和事物虚有其表时，大多说“驴子屙屎外面光”。
一到周日，几个小伙伴必是起得早早的，去汉北河扯马草。汉北河是一条人工河道，联通汉江。高高的堤坝上，水草丰美。我们舍近求远，跨县越镇，是想扯到又肥又长的马草，可以多换钱。我还知道，河流一直往前延伸的地方，是汉口。那里有火车，可以去找妈妈。
我们边扯边玩，一直到太阳偏西行走，才捆好马草回家。路远，去时容易回时难。饿了，深深吸吮几口草香。累了，想到背上背着的马草，换来的钱可以让奶奶高兴，不禁又加快脚步。
马草离开土地久了，会憔悴。驴子不爱，也短秤。因此，我们要直接去豆腐坊卖掉它。新鲜肥嫩的马草，老板看了喜欢。换得几分钱后，飞快往家跑。老板在后面追着说，下周再去扯啊。
进去卖马草，可以亲眼看看驴子。它瘦骨嶙峋，正拉着磨盘打转。怕它晕 ，给它蒙住眼睛。防它贪吃，给它带着嘴笼。驴子身子僵硬机械，蹄子在地上“噔噔”响，打着颤。
用驴子拉磨好，它犟。拉不动偏要拉，走不动坚持走。所以人们形容一个人拧，就说他像头犟驴。太犟了，近乎蠢，所以人们经常说：你这头蠢驴。
打豆腐，是过年的重头戏。很繁琐，忙坏了家里的大人们。腊月，雨雪天多，人来人往，踩坏了通往豆腐坊的那条小道。一个豆腐坊，这么多户人家集中在一起打年豆腐，忙坏了老板和驴子 。这时间的野地，没有马草可扯。驴子饿了，只能嚼干草。越到过年，驴子越瘦。
泡黄豆，得好些天，直泡到黄豆用手一拧成两半。有些犟黄豆，泡不开，还得挑出来。男人挑着泡好的黄豆去豆腐坊排队。女人跟在后面，夹着铺盖。这黄豆挑过去，说不定半夜才轮到。带上被子，可以靠着睡一会。
打豆腐，有一个专用量词，叫河。也就是说，人们去打豆腐，一家打一个河，也或者两家共着打一个河。黄豆是秤好的，一个河有自己最大的限量。出多少豆腐千张，有极其严格的标准。爷爷生豆芽菜，豆芽菜对黄豆的质量要求高，破的烂的残次品放进去，不仅生不出芽菜，还坏一缸豆芽。黄豆买回来，要挑拣，烂的扔了鸡吃，破的小的残次品，爷爷攒着，过年打豆腐。它们出浆率低，为保证豆腐千张的量，得比正常黄豆量多出二分之一，工钱也理应多出二分之一。
轮到我家打豆腐。磨好浆，咕咚咕咚烧好。水和浆隔离之后，准备点浆。这隔离的水，倒不得，它有天然的去污功能。挑它回去，清洗过年的被褥床单，不用再给洗衣粉。有多的，顺便还给孩子洗澡。皮肤光滑，来年夏天不长痱子。
豆腐全国都有，点浆却各不相同。北方用卤水，而我们江汉平原，用的是石膏。热豆浆里加石膏搅拌，面上会生出一层豆膜，轻轻捞起来，晾干自然生成一张皮，是一道营养丰富的美食。
豆腐坊热火朝天，烟雾腾腾，人和驴子一样，忙得团团转。我们小孩子，围着看热闹。一堆堆豆渣，像稀屎，奶奶嘱咐，不可瞎说。豆腐有灵性，偏爱洁净，听了不干净的话，就成不了豆腐。奶奶还说，有一年，成成家打豆腐，成成说了豆腐娘娘不爱听的话。那年，他们家硬是没吃上豆腐。
豆腐，是重大的事，我们当然不可乱说话，只等着吃喝。出豆腐花的环节，爷爷给我们装满满一茶缸，加红糖，喝得走不动路。豆腐成型时，热气突突，拿一块放碗里，加酱油和葱花捣碎吃，是一年难得一见的美食。
做千张了。难怪豆腐坊的院子里，总晾着一长条一长条的纱布，这是做千张的工具。在一个专门的木盒子里，铺一层纱布，薄薄倒一层浓稠的豆浆，再铺一层纱布，再倒浓浆。叠好高高一层后，用专门的工具压实，成就一页一页千张的美丽和口味。
接下来再做干子和豆腐，都有专门的器具和技术。豆腐有两种，老豆腐和嫩豆腐。老豆腐容易，无非是压紧实些，把水榨干。而嫩豆腐，怎样让豆腐里包好一汪水成一块豆腐，非常需要技巧。
豆腐挑回来，奶奶把它分成两份，一份做腐乳，一份过年吃。腐乳是文雅的叫法，我们直接说烂豆腐。这是有道理的，瓜果蔬菜变色变味，就是烂了。豆腐，变色变味，也是烂了的意思。不过，豆腐烂了，没有毒，且富含着豆类才有的各种营养物质。
做腐乳的豆腐，切成小正方形。在芦席或者团窝里铺一层稻草，把豆腐放在上面，借着稻草的温度和质地，表面干爽后结一层白霉，再拿出去晾晒。半干后，一块一块码进坛子，一层一层洒上盐和辣椒，最后倒入少许食用油，封口。放置到春天，菜园里青黄不接时，拿出来佐饭。又辣又咸，又臭又鲜。
另一半豆腐，用清水漂在水缸里 。我们在外面疯饿了，回家，四下一望，见奶奶不在，赶紧去水缸里揪一块豆腐放进嘴里，透心凉，开胃，更饿了。
豆腐打好，年肉备好，日子进入过年的氛围。天气冷，家家生暖锅炉子 。名字好听，其实是简易的铁灶，烧木材。暖锅里，咕咕煮着大白菜和豆腐。一家人围着，热气腾腾，就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光，最好的营养。
我的故乡，时兴做豆腐圆子。三十晚上吃年饭，必得有它来象征团圆。正月里，亲戚来拜年，煎豆腐是一盘菜。奶奶煎豆腐的手艺炉火纯青。什么样的形状摆进锅，什么样的形状盛出来。两面明黄，如被阳光照着。撒着细碎的大蒜 ，色泽诱人。吃起来的滋味，我不能形容。想吃的时候，买来豆腐做，怎么也做不出来。
为什么叫一个河的豆腐？若干年后想，或许就是豆腐的一道工序所注定的。烧好的豆浆放在一个布兜着的容器里，如同牛肚子一般鼓胀，用手轻轻崴动过滤，像流动的河流一般荡漾。
豆腐是家常菜，哪个地方都有。可我，再也吃不到家乡的豆腐。那豆腐，每一个环节，都依循着传统的工艺。每一个环节，都凝聚着自然的精华。那样的豆腐没有了 ，那样的日月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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