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望江头江水声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儿时，一到过年，我也隐隐地欢喜。但那欢喜，总是被一种沮丧笼罩，压抑着。也或者打败。

我的家庭有些特殊，爷爷是父亲的继父。父亲十岁那年，奶奶带着他投奔到爷爷家。在爷爷似同己出的关怀之下，父亲成年。因为成分不好，几个对象没有谈成。那一阵，湖南发大水，缺吃少喝，很多女孩往湖北嫁。父亲也顺势，娶了一位湖南女子，有了我们。几年后，因家庭变故，母亲回了娘家，回得杳无音讯。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只有老人和孩子生活。

一近年关，奶奶会为我们准备新衣新袜，会在某一天的中午至黄昏，炒上一大坛子炒米。会在满街人打糍粑那天，打一窝糍粑。如若有材料，爷爷还会扯一种叫“麻糖”的家乡传统食物，和炒米一裹，切成方块，咬得咯蹦脆。除夕那天，爷爷奶奶生一夜的火，精心卤制年菜。大大的卤锅，先是卤鸡卤肉，再卤千张和藕，最后在卤锅里泡上慈姑和海带。那几天，小小的房子满屋都是香味，老鼠在暗处闹腾。

小时候，我不快乐，但说不出来原因。长大后明白了。人间有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一个家庭，遭遇了打击，变得支离破碎。它还存在，但从此没有资格享受喜庆。这道规矩，当事人和旁观者都在依持。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奶奶没有开怀地大笑过。在我记忆里，年的来到，别人家的喜庆越是映衬着我们家的悲伤。

我盼啊盼啊盼了一年，那年味儿却和别人家不一样，我被打败了。心里如罐了铅，沉重着。我老躲着，躲着人，躲着事。我想念妈妈，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发愁。

孩子不懂事，尽管有忧伤但还是渴盼。到了除夕这天，我会坐在家里静静地等待一个消息：伯爷来通知奶奶，今天不用做饭，一起去他家吃年饭。我很想去，焦灼地盼。伯爷家的年饭有年味。所谓的年味就是，伯爷家贴对联，放鞭炮，桌子上腾腾的热气绕着围桌而坐的大人和孩子久久不散。

伯爷也有难处，他不能每年请我们去。很多个年，我们祖孙几个过，冷冷清清。爷爷奶奶年纪大，扬尘免了。年画和对联太喜庆，不属于我们家。鞭炮更甚，没有买过。奶奶早早把饭烧好，吃完后大门一关。洗澡穿上新衣服，自觉躲在家里，听各家各户洒扫门庭张贴春联的忙忙碌碌，听前家后院此起彼伏的炮声阵阵。

若干年后，读李清照那句“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蓦然想起那年景，心里悲伤。也更加理解，词人的落寞。

那天，直等到浓浓的夜色笼罩街头，估摸着伙伴们吃好了年饭，揣着压岁钱，打着灯笼开始游街，我才走出家门。一看，户户门前喜色连着喜色。回头看自家门口，乌溜溜，心顿时暗淡下来，与天色共苍茫。

没有年样儿，除了那个标准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这个世间，很多东西无法替代。一个家庭，年味的布置和传承，是父母的责任。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还要为养活我们而奔波。热闹祥和的氛围，他们年轻时候给自己的孩子创造过。老了，该是得到回馈的时候。没有，他们认。孙辈面前，再也无力张罗。

大年初一，小街人来人往，热闹得像一条小河。不是孩子跟着爸爸妈妈去外婆家拜年，就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来给父母拜年 ，再或者舅舅姨妈，外甥姨侄女之间你来我家，我去你家。母亲千里之外，我们没有外婆家去。奶奶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姑妈回娘家来给爷爷奶奶拜年。自家几个亲戚，一大早来拜年后，马上就离开了。

好不容易盼到一天，爷爷的侄女回娘家拜年来了。早年，她曾过继在爷爷门下，称爷爷为“父”，奶奶为“姆妈”。我们叫她姑妈。姑妈嫁的远，儿女多家事缠，平时难得回。那天，她从姑父的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一脸的疲惫和风霜。

扯了扯衣襟，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姑妈来到我们家，叫了声父和姆妈后，拿出带来的糖食。我远远盯着他们看，祈祷他们在家里多坐一会，再多坐一会。姑妈的嫡母就在隔壁，她待了几分钟，就回自己母亲膝下承欢去了。

姑妈来了，总要住几天。那几天，我像个福尔摩斯，侦查奶奶的灶台有无新情况。姑妈兄弟姊妹多，我时刻盯着姑妈准备去哪家吃饭。然后心里盼，盼她再来我们家。盼了中餐盼晚餐，盼了晚餐又盼中餐。不知是奶奶没请，还是姑妈没时间。总之，没等轮到来我家吃饭，姑妈就回去了。

这些遗憾，这些苦楚，经年思量，才弄清楚。盼客人来，不是为自己。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抚养孙儿，承担着本不属于他们的责任，很辛苦，很委屈。每个家庭里都有老人，平日里不管多难，到了过年，有儿女回来探望他们，有老兄弟老姐妹间走动体恤，就是人生的安慰。爷爷奶奶没有，我体味他们的孤单。姑妈来了，我想她在我家多留一会，陪爷爷奶奶叙叙天伦说说体己话儿。

有几年，到了初上十的日子，姨爹会来住几天。他来了，我也怕他走。姨爹一来，和爷爷有说不完的话。傍晚，他们边说边喝完几杯小酒后，也不离座，隔着桌子在油灯下抽烟，继续着农事桑麻话儿。我搬个小凳，远远坐着。油灯的光亮把爷爷和姨爹的身影贴在墙上，路过的风进来，灯火闪烁，他们的影子如皮影戏般起伏生动。晚上，爷爷和姨爹在一张床的两头合衣半躺半坐着，只说到累了，大声叹口气后，才各自睡去。

今生的我，年味儿的缺失，喜庆的淡薄，注定了年味儿的未完成，注定了年的遗憾和落寞。越是没有，越是把它看得重。越是老琢磨，越是一种强化。以至于形成情结，像梦魇，时时纠缠。一到过年，心与现实脱节，飞到故乡的田野间，飞到爷爷奶奶的老屋，飞到遥不可及的童年。总哀怨。总茫然不知所措。想时间倒流，爷爷奶奶活过来。家里门庭通红，客来客往，我尽兴乐一回。

醒来，一切都回不去，还添了新的哀愁。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也不会在孩子面前张罗年的喜庆，也或者说张罗得很做作很扭捏。一直以为是做得不好，后来想明白了。很多东西学不来，是宿命。没有从父母处润物细无声般传承来喜庆的年味儿，怎么表演得好呢？这才是彻头彻尾的憾事。一万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也弥补不了自己对于年的怀想，更无法推脱对于孩子的亏欠。

有什么办法呢！还是诗人会安慰：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生命，本就是一个遗憾接着一个遗憾啊！

关于作者：世界以痛吻我，我只能报之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