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时节 七九河开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雨水时节，七九河开。大自然的一切，正在被春天叫醒。

普鲁斯特儿时，在贡布雷居住，父亲总以各种理由限制他外出散步。这时，他的外祖母就会说：“人在乡下，居然闭门不出，简直是罪过。”而我此刻，也正好在乡下。

“雪云乍变春云簇”。乡村空旷的田野，春天的云块，是一簇一簇的花，娇艳蓬勃地绽放。风吹在脸上，如袅袅丝线，凉凉的暖，温温的润。燕子一家家一群群从眼前矫健掠过。身着的黑衣，被春风拂得油亮。

远远的，草萎叶黄，一幅萧瑟写意的图画。近了再看，草缝间冒出嫩草的尖尖头，枝条上坠着饱满的芽芽苞。藤蔓树杈，正准备换新衣裳。这样的时节，大自然如同人的衣柜，虽然摆着冬装，但心里已在规划春天时自己的模样。

沉潜一冬的河水，慢慢漾开。水草们踮起脚尖，跳一曲春天的芭蕾。想起木心说过的一段话：《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这样的句子，有惊艳的美感，既评了水草，也评了诗词。儿时，上学经过池塘边，觉得水草好看，不懂其中的奥秘，把它拉起开，嫌不好看，赶紧弃在路旁。

正值斜阳。天空一个太阳，水中一个太阳，勾勒出诗意黄昏里光阴和大地的柔情。好水清浅无人见，都被斜阳衬出来。田间地头，一位老人挖着荸荠。身旁伴着的，是一只小犬，对着我们“汪汪”叫。

它肯定不是恶意，是表示欢迎。有时候，我们太喜欢用刻板效应去对待物事，这是不尊重自己，也是不尊重物事。它的叫声，引来村子里另外两只小犬飞奔而来，好像在说：我已寻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

读“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时，总没在意前两句。义山那天，到底还是意不适，驱车很久，累了乏了。否则，落日底下，不会有那么大的感伤。我猜测写这诗时，义山并不老，顶多四十出头。真到了老年，是回避斜阳和落日的。你看公园里，迎着朝霞活动手脚的，大多是老人。

遗忘总是在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没眼之所及的美景。生活里，能抓住的只是当下的瞬间。天高云淡，草木萌动，村庄安逸，田园阒寂。真正的美，是浑然天成的和谐，是无目的的快乐。无法诉说，只能化作嘴角的喃喃自语：生活真好，人生很短。

平常的日子里，我们的快乐总是和功利有关。面对大自然静谧的美，心灵的负累暂时解除，想的事情会回归本源：一个人，只要有一瓢水，一碗饭，一个睡觉的地方，就能够思考，创造和生活。水是什么？粮食是什么？睡眠是什么？这么神奇。一棵树，一朵花，一只鸡，一条狗，一只飞鸟，它们到底在想什么？这么神秘。

走进一个村庄。一户人家，门前一口废弃水井。简旧的木门，铁打的锁扣，堂屋一架我们小时候都睡过的摇篮。土墙壁上，挂着一件蓑衣。一切都简陋，但简陋之中，有时光味道，老旧气息。

我在乡村长大，对村庄有偏爱。若果有一间这样的房，让我住在这里，我却并不能消受。儿时读叶公好龙，笑话叶公。后来，不敢笑。生活里的时时处处，自己都可能是叶公。

人，有交往的需求。且那需求，还要有不同的层次。瓦尔登湖畔的梭罗，能留在那里住两年，一方面是和当地的老百姓打成一片。另一方面，他家不远处的山林里，住着老师爱默生。而且，他还经常回到城里参加社会活动。

一位阿姨从村外归家，遇见我们，笑问找谁？我们回答谁也不找。阿姨请我们去她家玩。路上，我悄悄对认真哥说：她肯定是外乡人。认真半信半疑。

阿姨家是老旧平房，收拾得极干净。他的丈夫坐在院子里整理渔笼，见有人来，忙起身招呼。阿姨进屋，端出自家种的血橙，剥好皮，给我们品尝。

果真，阿姨是四川人。认真哥问她，你们怎么搬来湖北的？我连忙替阿姨回答，怎么是搬来的呢？阿姨是嫁过来的。

叔叔连连点头。阿姨说，门口的几棵血橙树，从四川老家带过来，今年才大获丰收。她把果实送给邻居们品尝，邻居们不认识血红的果肉，以为烂成这样。她把果实挑到集市上卖，大家不识货，没人买。

一路步行，的确口渴，甘甜的橙子，犹如雪中送炭 。见我们夸橙子好，阿姨拉我们进屋。一排摆开的五六个大纸箱，分类装着黄澄澄的橙子。阿姨说，家里就老两口，吃不了，之前还给外地的孩子们寄了些。离着不远的一处地方，彩旗飞舞，乐声阵阵，那里，从明天起，要唱几天花鼓戏。阿姨说，她要拉着这些橙子去赶场。

往回走的路上，认真哥问我，怎么看出阿姨是外乡人的？我一笑，外乡人，有一种强烈的漂泊感需要得到认同。在她身边，突然出现陌生人，会激起她的共鸣和不由自主地亲近。我，是因为她的热情而判断出来的。

不过，还有一点我没说。我母亲也是那个年代嫁过来的外乡人。只不过，她们风一样地来风一样地走。而阿姨，留了下来。或许是我母亲的人生经历，我的人生经历，让我有很多无法表达的情愫升腾，在此刻，即时感知到了阿姨和母亲一样有背井离乡的苦楚。

河流那边，太阳如咸蛋黄，渐渐西沉。而头顶上方，弯月冉冉升起。我惊诧，这是城市里难得一见的大美，已很久未见。我又不敢惊诧，它就是自然里的日月同辉，极其普通。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陌上田畴，有人在烧野火。遥远的年代，这是孩子们贪玩的行径。现在，枯叶蓬草，成了碍阻。烧掉它，是为春耕做准备。

刚刚过了春节，农户人家的牛，还闷在屋后的牛栏啃干草。细数儿时，一路有一排动物陪我长大：鸡鸭鹅，猫兔狗猪，外加一头大牛。

我对牛的恐惧，是一篇大文章，要单独呈现。只是不明白的是，这一排动物里，我又最爱它。黑乎乎，全身滚满泥土，近乎丑陋。可我觉得，它最美。尤其是眼睛。瞪着人看，纯真而又悠闲。

美，到底是什么呢？很不容易说清楚。乡村田野，万物静默如谜。能看到的，能感受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触觉涉入其中，心里有美的感动，有善的升腾，有生命的追问和回音。这就是美的意义，万物的启示。

关于作者：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