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一过，就开始细数清明故乡行的日子。那些时，每每心里有些不快，想起清明和故乡，就像个哭泣的孩子。母亲拿出一颗糖摇了摇，孩子马上不哭了。人到中年，时时会觉得日子像穿梭，但唯独想起清明归期时，会心急怎么这样慢。一天一天，清明真的临近时，心又开始灰起来，没有就要来临的喜悦，反觉得好日子马上就会过去，自己再拿什么期待去欢喜现实里的分秒。
想归想，还是归心似箭。车行路上，反倒一切又放下了。思绪凌乱，什么都来不及深入，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豪迈雀跃之气，只乐在眼前。一转眼，刚才还在笑着的心又沮丧起来。不是想着去，而是想着回。回？去？有些混乱而不知所以。在城市里生活时，觉得故乡才是家。奔波在回故乡的路上，却发现，两个地方都是家。
气温偏高，油菜花开得有些早。我回的太晚，黄灿灿的风景只能是心底的了。紫云英却正当时，碎花一片一片，给这春天的田野致以浪漫，致以清雅。如今，再不会有孩子采摘紫云英，用墨水瓶供养着欣赏。
蜜蜂“嗡嗡翁”地忙着采蜜，储存粮食，繁衍后代，以利家族兴旺。野韭菜一簇簇，一堆堆，任它葳蕤生发。故乡的田野，每一朵蒲公英都撑着伞送孩子们远行，春风是一列列车厢。孩子们飞走了，蒲公英的家成了一粒粒空洞。这像极了故乡村庄里的空巢，孩子们都向远方飞去。可他们不管飞得多远，都会记得自己的根在这儿。
蒲公英的孩子们会回来，故乡的孩子们也会回来。老人们老了，他们佝偻着背，老花着眼。让菜园丰登，田里长满庄稼，房前屋后的树木在春天里青枝绿叶。他们在，村庄在，蒲公英的孩子们回来了，故乡的孩子们回来了，找得见家门。
只有老人们还依稀认得我，拉着手盘桓在他们的膝盖边，我又成了孩子。故乡把最老的老人叫“老天牌”。爷爷奶奶成为老天牌那些年，我没觉得什么。他们去世若干年后，我还是没觉得什么。一直到老天牌中90多岁的幺婆去世时，我开始心慌。骤然间，我被岁月推着往前走了一大步，一个酿跄才站稳。如今，父亲这一辈的人成了老天牌，我排在第二。
我的故乡，一代代的人，就是被叫成老天牌后才一个个离世的。
爷爷奶奶的墓前，我不会开口说些保佑的话，连想也不会。我知道，他们能做的事情一定会做。我来到这里，看到他们，就想流泪。一个生命最需要的是理解和告慰，他们活着的时候，我做得不够。我可怜他们，特别是爷爷——父亲的继父。我其实很不愿意这么说，他就是我的爷爷。我这么说，是想更好的记住他怀念他。
一路奔波，以为扑到故乡就是寻到了家。千思万想，以为来到坟前就找到了爷爷奶奶。不，不是的，我找不到家，看不见爷爷奶奶。我原以为我回来了，心痛就会好转。不，不是的，我的心更痛了，活在时间内外的我们，隔着世间最遥远的距离。故乡，是我生命的原乡，可爷爷奶奶的那个家却不在了。不在了，我就没有了家。
若干年前，当我还是孩子时，这里就是坟山。大人们吓孩子，总是朝着坟山的方向努一努嘴。爷爷奶奶住进来后，我不怕了。他们都说走，我说要在这坐一会。没什么话告慰爷爷奶奶，只是傻傻地坐在旷野中，看紫云英的美丽，听风儿唱歌，看远远近近的田野，遥望鼓堤河的方向。
野外的田埂，这不是路，而是鲜花铺成的舞台。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紫的，细碎而文静。想起年轻人的婚礼，各种各样绞尽脑汁的扎花，笑了。比起春天里的乡间田野，多么做作，多么粗粝。想起平常所钟爱的色彩，哪里能比得过这野花的调配。仿出来颜色，却没有生机。仿出来灿烂，却没有柔情。
这是春天的梦，我不敢踩。这是大自然的杰作，我只能欣赏。那我快些走吧，像小时候那样跑。一边跑一边往后张望，爷爷奶奶的家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我儿时的家，成了伯伯的菜园。大蒜和莴笋涨势喜人，我的眼睛越过它们。岁月深处，这里曾经端坐着一间土屋，屋里有爷爷奶奶孙子孙女的日子。小屋破旧，爷爷怕垮塌，砍了几棵苦楝树撑着后墙。小小的窗户没有玻璃，冬天用塑料膜钉着，北风一吹“噗噗”响。这扇窗就是一口钟。一觉睡到天亮，伸出头往窗口一望，赶紧起来去上学，从来不会没有迟过。转到屋后，池塘已被垃圾吞没，几棵柳树还在，爷爷曾经在那里摆着豆芽缸，换取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
那么期盼这个日子，以为回来是为了看望爷爷奶奶。而同时又知道，记着和怀念不分时段，当然也就没有形式。人死了，化为泥土，音容笑貌不会散，你若念想他，他就时时在你身边。我回到故乡，也是为了寻找自己。看我的土地，我的童年，我的塘，我的路，我的花，我的草。
故乡家家有水井，池塘再不欢畅；故乡越来越现代，人心却不快乐。一堆堆人聊着家常，老人们说谁的儿孙官大，谁的儿孙挣钱多。年轻人设想将来如何为老人筹备一个风光自己的大葬礼，却常常忘却老人七八十，还在田间地头劳作。那些陈芝麻乱谷子的往事，他们没有精神提，说要往前看。过去人们不开心，以为富了就好了。现在真的富裕了，还是不快乐。
我想劝劝他们，不要那么在意面子，可无法开口。我生活在城市，说出来的话没有说服力。再者我反省后发现，自己也有攀比的心理，好面子的情结。五十步和一百步其实没什么两样。如此，只能在内心悲悯。这是人真实的精神，永恒的苦楚，逃不掉的宿命。
北京工作的卓子弟回来了，一二十年没见，第一句话却是：当年我掉进池塘里，是艳萍姐姐把我拉起来。我笑，说不记得。故乡的孩子，走出故乡后眷念故土，其实是眷念故土上的人。不是没有伤害，没有冷漠，只是时过境迁，唯一不想忘记的是温情，最想抒写的是美好。
以为清明一过，我从故乡回来，就会陷入再也没有盼头的日子。其实不然，人心总是向着自己多些。盼望也是各种各样的，自觉没影的事情其实不会深虑。我想我会一直等到春节，才会再开始思慕和故乡相见的场景，等待那一天天的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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