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米粉

北方多产面粉，吃食不外乎围着面粉转。我的故乡在江汉平原上，属鱼米之乡，吃食也就在米身上打主意。

那年月，哪家的孩子出生后，没奶吃，必是吃着米粉糊糊长大。老人年纪大了，生病躺在床上，念想的，一定是那米粉和南瓜糊成的羹粑。

面粉，是磨出来的。北方人家，离不得石磨。米粉也是磨出来的，平原人家，也离不得石磨。

石磨，秋妈妈家有一座。周围十多户人家，需要用磨，得和秋妈妈口头预约一声，到时再去推。

推石磨，要力气要技巧，是男人活。可男人们，一心只顾着田里的活计，没有时间也无精力推磨。推石磨，最常见的搭档是婆媳俩，要不就是一个大人加个半大孩子。

圆圆光光的两块石头是特制的，叠在一起。上面一块石头的边界有一个石轴，和牵引石磨的把手做连接。两扇磨的边缘，规则地凿着一排牙齿。磨盘用久了，牙齿老化，还得请石匠上门凿上新齿。

说是推磨的把手，不管是从形状还是从自身的技巧和力量来说，都有些轻视。那是一个用木头做成的大架子，像自行车的龙头，既把着方向，又推动石磨。为了让力气用得巧用得省，架子被吊在房梁上，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势。

在电视里见过北方人家的石磨，大多放在院里，要么用牲口拉，要么人弯腰弓背地推。怎么样，都没有故乡的方法巧。

奶奶说我推不动石磨，让我坐在石磨旁喂米。也就是说，石磨每转动一圈，我往圆洞里倒一勺米。我胆小，紧张，时刻盯着磨盘。怕过慢，奶奶推了空磨。又怕过快，石磨压到自己的手。

这是个顺应的活，对于手巧的人，可一边喂米一边说笑。而我，就像生手抱着一把二胡，辛苦吃力，依然不成调。

奶奶推磨累了，歇会。我赶紧上前握住把手，意思是让奶奶喂米。我一直以为， 出点蛮力的活，肯定比喂米简单得多。我使劲推，磨盘却纹丝不动，只得乖乖去喂米，如受刑。

平原人家，会常备三种米粉。最高级的是糯米粉。糯米收获的时节，蒸熟它晒干成阴米，石磨推成米粉，也叫阴米粉。冬季里，大人孩子饿的快，舀几勺，开水冲调，成玉白色，晶莹透亮，绵密细腻，加糖，有猪油味，是补养品。

其次是熟米粉。新出产的大米，锅里炒熟，成焦黄，拌上糖精后在石磨上磨成粉，用小坛子盛着。既可用开水冲调，也可直接吃。

开水冲调，水有讲究，给少了还好，万不可给多，稀稀拉拉不好吃。不过，也没关心，可以往里加米粉。就是怕少了水加水，多了水加米粉，一碗调成一盆，就不好了。吃过调米粉后的碗，得赶紧洗。干巴了，丝瓜瓤难得对付。

小孩子饿了，在坛子里抓一把，往口里倒，也或者放进衣服袋里，边走边用几个手指撮出来吃，嘴里一半地上一半。奶奶见了，赶紧拿一个茶缸，装上熟米粉，递在孩子手里。

孩子端了茶缸，一边呼朋引友，一边往嘴里倒米粉。这动作，有些像晚归的人移动门闩，得提着欠着力，否则吱吱扭扭的声音吵醒满屋人。往嘴里倒米粉，也要这样。不然满鼻子米粉灰，呛着比吃着难受。

小街上，遇到端着米粉的孩子，你最好不和他说话，小心喷你一脸。也最好不要逗他笑，或者撩他哭，满口黄牙，狰狞不说，噎着他，就不好了。

读汪曾祺老人的散文，他写过一种食物叫焦屑。土灶铁锅米饭，有一层锅巴，用小火烘焦，倒出来，卷成一卷，存着。锅巴不发馊，不长霉，攒够一定数量后，用小石磨磨碎，放起来。想吃的时候，用开水冲冲。这焦屑，和故乡的熟米粉异曲同工。

我上中学时，很多同学离家远，在学校住读。一星期回家拿一次咸菜，背一次米，也顺带着一点儿熟米粉。晚自习回寝室,肚子饿，拿米粉充饥，满室焦屑味，红糖香。

故乡的孩子，考上大学，或者出远门，临走，那行李里，一定有母亲特意磨制的一包熟米粉或者糯米粉。

第三种米粉是早稻米米粉，专事厨房里做吃食用。不用藏，随意放置，孩子们不打主意。

母亲从菜地回来，抓出一把青菜，洗净切碎，拌上米粉，调和均匀，一勺一勺按进刷了油的铁锅中。巴掌大一个，在锅里炕熟。端出来，两面焦黄，夹着翠绿。

故乡是蒸菜之乡，离不得米粉。鲊辣粑子，韭菜粑子，萝卜粑子，离不得米粉。就算什么也没有，一把野地里的茼蒿，也用米粉糊了，蒸着吃。

萝卜白菜，白菜萝卜，孩子们吃得烦，妈妈们灵机一动，用米粉拌上，再炒。还别说，加了米粉后，白菜萝卜成了另一种口味。日后，我百思，最后想明白。米粉糊住白菜萝卜后，粘锅，勤铲动，不使它糊，又稍稍生成一点锅巴。有锅巴香，菜当然有了特别的风味。

时过境迁，现在的故乡，再也不用手推的石磨，改用机器。冬天，秋妈妈去世，我回故乡。秋妈妈的老屋还在。推开朽烂的木门，吱扭一声，还是当年那般动听。这让我想起，琴坏了，音色是不会坏的。人老了，声音是不会变的。一屋乱七八糟的什物，阳光透进去，越发荒凉。石磨，静静地坐落在屋之一隅，没有光泽，没有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