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然：这篇文字里，说的事情极小极小，可它在我的脑海里回旋了几十年。
我的奶奶很愁，我喜欢她高兴。那天，草灰的事情，她笑得很开心。
我们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心里总有内疚，觉得给他们添了负担，让他们受苦了。好不容易等我们长大后，他们又相继去世，没有报答。
想起这些共同生活的点滴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祖孙之间的生活，是温暖的、和谐的，那我们之间共同生活的过程，就是彼此在回报。
难怪，那时候，爷爷很满足。
《草灰》
心然
那年，爷爷奶奶带着弟弟妹妹，从小街搬到大伯所在的村子。这件事情很大，奶奶让父亲给株洲的舅爹写信，让他回来主持。
原本说好的，搬来后，买块地皮盖一间房。为此，爷爷委托大伯用板车拖来了他积攒很久的一些木料，暂时借放在伯爷家。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搬来后，却没有人提起做房子的事。因此，就借住在一位伯娘家里。伯娘的儿子意外去世，家里只剩下两个人。房子空荡，伯娘对奶奶说，婶子，您不嫌弃，就搬来住，人多热闹些。
奶奶怎么会嫌弃呢。就这样，我们一家暂时栖身在了伯娘家。
我回去的时候，正是炎炎夏日。屋子里站不得人，一家人去屋后的池塘边乘凉。土路，凹凸不平，竹床和躺椅的脚，得很长时间试探和摸索，才能放稳。
有我在，家人之间的话多了些，大家说说笑笑着，感觉肚子饿了。我提议，和奶奶回屋，给大家下面条。
小厨房里很昏暗，奶奶烧火，我掌勺。说掌勺，有些夸张，下面条，是最简单的厨事。
农家里，是土灶，铁锅很大。水烧开后，丢进去面条，我开始给佐料。灶台的里面，有一个小碗，碗底一层黑黑的东西。我没多想，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胡椒，快速地拿过来，嘴上还说，加点胡椒，面条就更好吃了。只是一点碗底，我干脆加些面汤，荡几荡后，全部倒进锅里。
倒进去这么多胡椒，怎么没有胡椒的香味？我有点纳闷，起了疑心，拿起荡干净的碗认真闻了闻。如果真是胡椒，应该有残留的味道.。可碗底散发出来的，并不是胡椒味呀！便问奶奶，碗里是什么？奶奶连忙从烧火的灶口站起来，做错事一般，支支吾吾地说，给了就给了。
我才恍然大悟，这个碗，或许是伯娘家的，一直这样放着。放久了，里面落着草灰。我其实是了解奶奶的，胡椒是宝贝，如果有，她不可能这样随意搁置。
奶奶，虽说眼神儿不好，但我的一步步，她看得真真的。只是太快了，她来不及阻止，也就由着我了。她心想，反正只要她不说，我就会以为是胡椒。家里并没有这东西，把它当成胡椒，也不是什么坏事。
见我沮丧，奶奶安慰：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其实，我也觉得没什么。拿在手里的食物，掉在地上，不也捡起来吃了？
如此一想，我和奶奶笑成一团。那笑的样子，很舒展。几十年了，历历在目。
奶奶是一个愁苦人，我从襁褓起跟着她，学着了她的悲观。但同时，我也学着了她的达观。只要达观，再痛苦，也不会沉浸。不沉浸，就不会伤身。
我们笑好了后，商量，决定不告诉他们实情。
黑灯瞎火的晚上，没有谁在面碗里看见什么不妥。几口，就吃进了肚子。其实，即使我说出来，他们也不会觉得不妥。食物里有点草灰，不是什么事。更不会因此，倒掉食物。
我和奶奶笑，笑的也不是加了草灰的面条，而是整个过程。就好像，那样的事情，必须要发生。不是为了让我们生气，而是为了给生活增添欢笑。生活是漫长的，那些一瞬间的快乐，幕幕不同。能够长长久久地记住，一定有它特别的意义。
一直到现在，想起来这事，还会偷偷笑笑，并想起奶奶的样子。我笑的样子，存在奶奶心里。奶奶笑的样子，存在我心里。她有点面部神经方面的问题，眼睛到嘴角，有些扯动。老了，眼睛也小了。一笑，还流泪，她用手掩住，就像在哭。只有我知道，那是她开心的时候。
我在乡下长大，再苦的人家，也不大会没地方栖身。而我们家，就沦落到了那一步。那个时段，是爷爷奶奶最凄惶的日子。但是只要能笑，就能度过。没过多久，爷爷花1800元钱，在村子里买了一间屋子。
其实草灰，不仅无毒，还清热解毒呢！有点外伤，不是去医院包扎，而是抹点草灰。马齿苋，除它的酸涩味，就拿草灰揉。热热的草灰里，丢进去红薯芋头，熟了拿出来，拍拍打打，吃进去的草灰不会少。
草灰，还是肥料。爷爷点土豆的时候，为了防虫，挑一担，洒在上面。
我想，只要记忆不丧失，这个发生在家庭里的关于草灰的笑话，就会永远滋润我。说起来，只是一碗面条，一点草灰。连缀起的，却是人情之美。只是一个瞬间，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件，却在我的耳边、心里，永远回响。
也值得，今天的我拿笔记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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