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阿姨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姨爹家有四个儿子，冬阿姨是幺媳妇。

她嫁过来那年，我上小学。时值冬月，学校还未放假。奶奶赶去学校，为我和妹妹请假。她要带着我们去姨爹家，参加幺叔叔的婚礼。姨奶奶去世多年，姨侄儿结婚，奶奶看得很重，她要去代替姐姐，略略地尽一份责任。也或者代替姐姐，默默地看着这份欣喜。

参加婚礼，一去两天，奶奶有些不放心。晚上临睡前，她靠着床架对爷爷絮絮叨叨：饭架上准备着什么菜，傍晚鸡归笼时要数数有多少只鸡，门要关好......

早晨，奶奶收收检检一番后，两手弯在背后解下围腰,全身上下拍打。刚穿的新衣服，灶前灶后忙碌，沾了很多草灰。然后，她抬起双手，伸到脑后，取下黑色的发卡。拿一把梳子，把头发梳整齐后，又紧紧实实别上发卡。拿起头油，倒一点手心，一搓，往头上抹。顿时，奶奶的头发油光顺滑起来。脸上，也有了生气。

这时候，我和妹妹已经穿好新衣服等在门口了。参加婚礼，有好吃的好看的，又不用上学，妹妹高兴坏了。我当然也想走亲戚，但却愁绪满怀，步履沉重。经过裁缝婆婆家门口，她看见我们，对着奶奶说，您带着孙姑娘们，是去吃长火的吧？

去姨爹家的路上，横亘着一条五龙河。河上有座桥，桥的最中间，两块石板又窄又斜，没拼拢。颤颤巍巍走在桥上，看得见流水，越发心慌。过这座桥，是我的梦魇。我不能说，怕过桥，不去走亲戚。我只能想，走一步看一步。心里以为，到了，说不定一狠心走过去了呢？

到了桥头，无论怎样想着姨爹家那头的热闹婚礼和好吃的食物，我也走不过去。正好这时，一位父亲般年纪的男士也要过桥。见我在桥这边哭，奶奶和妹妹在桥那边利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来，我牵你过去。那不是牵。我像条蚂蝗，找到了救命稻草，死死贴着他，被他一把挟过去。

到姨爹家，已是中午时分。小小的土屋，贴着对联喜字。肉香鱼香蒸饭香，盘旋袅绕。人声炮声喇叭声，喜气洋洋。

晚间陪十弟兄，是故乡的婚俗。幺叔叔穿一身簇新的衣裳，红着脸，坐在上席的中间，围着他的是平日里最要好的九个兄弟。这意思是 ，好朋友完成人生中一件重大事情，大家欢声笑语，共同祝贺他。

第二天下午，冬阿姨在敲锣打鼓鞭炮声和悠扬的喇叭声中进了门。我人小，也有准备，早早就在新房里占据着一个好位置。新房很小，站满了人，冬阿姨是被推着挤进小屋的。日后，有一首叫《小芳》的歌，大江南北，家喻户晓。每每听到，就想起冬阿姨那日的美。

我的这位幺叔叔，当过兵，有文化，写一首好字。相貌堂堂，脸终日红红的，垂着眼皮，不怎么说话。没话的人，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不，他不是故意这样，他是生性腼腆，也是成长环境所致。而冬阿姨，却很开朗。日后，奶奶再带着我们来姨爹家走亲戚时，就是和冬阿姨寒暄。

那年月的乡村，都穷。幺叔叔家，尤其穷。母亲去世早，兄弟姐妹多，一个有病的老父亲，没有家底儿。幺叔叔结婚后，点点滴滴，都得靠自己。一年夏季的暴雨时节，后墙顶着大树干的土屋垮了。等原地再盖起来时，土屋更加小。而这时，冬阿姨和幺叔叔添了孩子，小土屋实在住不下，急切地需要盖房子。

婚后的幺叔叔，去了大队部做事。农忙时，犁田耕地的活，大多是男人。幺叔叔不在家，冬阿姨自己做。那是一道风景，村里村外的人都夸她能干。几年勤扒苦做，冬阿姨竟然自己张罗，在村里的另一处空地上盖了一长溜土砖屋。接着，又有了最小的女儿。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回老家，冬阿姨请我去吃饭。她指着摇篮里的小婴儿说，她叫“文琴”，你说这名字好不好？我连连点头说好听。

好像没过多久，我再回故乡时，冬阿姨在街上开了家小杂货店。这在当年，是要眼光和气魄的。我去玩，趴在柜台上，看冬阿姨记别人的赊账，那字，一点都不输于幺叔叔。地上，一沓写好的红对联。我问，也是冬香阿姨写的，准备过春节时售卖。记好账，冬阿姨陪我聊天，那谈吐，有文学质地，有艺术气息，有悠长的韵味

日子慢慢好过了些，幺叔叔还是那样，红着脸，垂着眼皮，没有话儿。在村上做事，有闲就在杂货店帮忙。孩子们，读的读中学，读的读小学。家里一应事情，全是冬阿姨主张。那时，小街上没邮局，小店就成了临时邮政所。冬阿姨不光帮人发信收信，还帮人读信写信。乡村里，没有才女一说，可我觉得，冬阿姨，是大才女。

日子过得快，等我再回故乡时，冬阿姨在小街最繁华的地段建起了一栋两层楼房，我去看望她。楼房后面，是一个院子，种满各样菜蔬，冬阿姨正在忙碌。三个表弟妹，一个比一个漂亮。学习成绩，一个比一个好。那是我见过的，冬阿姨最开心的时候。

我常年在外，等我再回去时，奶奶说，冬阿姨出事了。那时，表弟考进师范，两个小表妹上中学，家里花费徒然增大。街上，小店越开越多，生意不好做。冬阿姨思前想后，决定关了小店，去外面另寻生意。一次，她雇了一辆汽车拉货，路上，与别人的车相撞，坐在副驾位的冬阿姨，受了重创。

我是在街上遇见冬阿姨的，她手臂吊着绷带，满脸凄惶，骤然地老了一大截。我那时还年轻，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不，那安慰话，说了没用，我咽回去了。只是看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失去了一只手，也就失去了劳动能力。不影响日常生活，却再也无法挣钱。孩子们的成绩好，都要读书，冬阿姨打起了那栋楼房的主意。亲戚们都来劝：“使不得，使不得。你的胳膊残疾了，再卖房子，将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啊！”

冬阿姨心想，就是地方好，房子才好卖。有了钱，孩子们读书，考出去了，工作后，再回来建。理是这个理，情却不是这个情。一个乡村家庭，除却土地之外，房子是最重要的所在。搬家那天，冬阿姨的心好疼。

一个女人，还很年轻，却因为意外失去一只手，冬阿姨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那些年，她不怎么出门。我回老家，总也没有遇见她。向奶奶问起冬阿姨的生活，奶奶就连声叹息。

不过，后来是一个接一个寻常日子里花开的消息。我长相英俊的表弟，师范毕业后做了老师，但他有军人梦，想和父亲一样从军，并如愿以偿，去了北京的部队。大表妹雅琴，温婉可人，武汉大学毕业，也去了北京发展。小表妹，当年那个摇篮里的婴儿，考上的也是名牌大学。是哪一所，我一直忘了问。长大后的她，我没有见过，但看过照片，和姐姐一样，明姿雅度。

那年的婚礼上，第一次见冬阿姨，就隐隐觉得，冬阿姨不是一般的女人。但我还小，说不出来什么。长大了，才知道她的不一般在哪里。她有一种智慧的明净如花朵盈盈，一种学养的超然如树木简静。不抱怨不逃避，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山石一般坚定，水流一样浩荡。

古往今来的文人们，写起文章来，都说女人是一条河。而我的冬阿姨，既是一条河，还是一座山。让孩子们小的时候，稳稳地靠着她。长大了，顺水流长，找到远方的大海。人间有情，人世珍贵，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为人父母，甘愿牺牲自己，甘愿付出所有，切切在心，荡荡如天。

如今，冬阿姨和幺叔叔，锁紧老家的旧屋，去了北京，享受儿女们营造的天伦之乐。我已好几年，没有见过冬阿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