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feet they are sore, and my limbs they are weary;
Long is the way, and the mountains are wild;
Soon will the twilight close moonless and dreary
Over the path of the poor orphan child.
Why did they send me so far and so lonely,
Up where the moors spread and grey rocks are piled?
Men are hard-hearted, and kind angels only
…
JANE EYRE：Chapter 3
我得承认，2011版《简爱》的开场犹如一道划破乌云的闪电，在第一时间拽住了我的心：它始于黑暗中开启的一扇门，经由苍白天光勾勒出的身影，单薄而瘦弱。下一秒，她已走在了离开桑菲尔德的道路上，起初还挺直了腰身，努力克制着步伐的频率，不多一会便不能自已地沿着墙边的小径一路奔逃，踉跄的脚步几近跌倒，但终于将傲慢而冰冷的老宅丢在了身后。在远方，沉雷撕裂云砧，天边残阳似血。荒原上的车辙孤寂地伸向茫然未卜的前程，而渺小的她先是因恸哭而匍匐在地，继而在暴风雨的泥泞中蹒跚而行。与此同时，坚韧的弦乐在嘶嚎的风中不断攀升，奏出了飘摇却执着的生命主题。青苹果影院
毫不夸张地说，对许多读者而言，夏洛特·勃朗特笔下这个名为“简爱”的女子，称得上十足的“故人”。然而，每一次与她“相遇”时所获得的情感体验与精神感悟却又不尽相同，所以，说是“故人”，其实大有“似是而非”的意味。两年前，我还曾在国家大剧院的话剧版本中重温过那段早已烂熟于胸，却依然振奋人心的台词：“假如上帝赋予我财富与美貌，我一定会让你难以离开我正如我此刻难以离开你一样……”作为该剧的蓝本，1970版（亦即上译版）的电影有力地展现了一位女性如何以坚定的自我意志与上帝相抗衡，并最终在爱的名义下与之和解。而在稍微保守或通俗一点的1996版中，这部小说则被更多地诠释为一个孤女重获幸福的爱情故事。到了富有创造力的女导演那里，它甚至还可以从著名的“反‘简爱’小说”《藻海无边》中汲取灵感——2006年的BBC剧集即是这样一部激情洋溢的华丽之作。
于是，当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简爱”，以开头那样一种熟悉的姿态向我们走来时，一种“似是故人来”的感觉便油然而生——这踽踽独行的一幕，不恰恰是主人公命运最生动的缩影和写照？
以一个“读者—观众”的眼光来看，2011版《简爱》也许未必称得上最忠于原著，或最具代表性的版本，但它至少没有令我大失所望。尽管限于时长（两个小时），不少简爱与罗切斯特之间充满火花的对白遭到删改（关于阿黛拉身世的谈话亦被剪去，大大影响了罗切斯特的塑造），令人倍感痛心；好在音乐隽永，画面清丽，男女主角的表演可圈可点，暗示性的细节更是比比皆是——比如初到桑菲尔德次日，枕边的娃娃点出了简爱对家庭温暖的渴望，当它于火劫之后被重新抱起，一并重拾的还有久违的幸福；又如阴暗过道里那幅裸体版画，则象征着简爱即将踏入的是一个她从未接触的“爱欲的世界”，在这里，炽烈的爱情与危险的诱惑共居一室，罗切斯特“拜伦式的激情”与伯莎“哥特式的疯狂”亦只一墙之隔。
除此之外，2011版《简爱》在对主人公性格与命运的诠释上，亦不失为提供了一种（也许并不尽然的）独特见解。正如我一开头就说过的，影片相对于之前版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其打破了以往常见的线性结构，转而以“逃离桑菲尔德”作为叙事的起点。这样一来，小说中关于简爱19年的人生经历，便被集中到了“逃离—回归”这样一个充满戏剧性的结构当中。很快观众便会注意到，简爱摆脱那“淹没”了她的痛苦（用书里的话说）的方法不止于对某个具体地点的逃离，更演变成对自身身份（及其不幸过往）的逃避：圣约翰兄妹在第一时间询问了她的名字，但简爱耳边回响的却是盖茨黑德时期可恶表哥的威胁之声，随即呢喃出“must hide”（必须躲起来）的呓语。在勃朗特笔下，在摩尔荒原期间化名“简·艾略特”，本是简爱为了避免被罗切斯特找到而“早已想好”的对策；而在2011版的电影中，这一行为更像是心理创伤被唤醒后，潜意识发出的自我保护：躲起来，躲开“简爱”这个名字，躲开围绕这个名字的所有不幸。
如果上述理解不是一种“误读”，那么摩尔荒原上的故事便已脱去了勃朗特有意引入的宗教问题，转而变成一次关于自我认知与自我认同的角力。面对屋外隐约传来的叹息似的的呼唤（相对小说，这声呼唤实属提前登场），简爱退回到了屋内（在这里，学校之于主人公自我实现的意义已大为削弱）。但那个风雪夜的想象性场景，却十分直白地道出了其内心的真实渴望：被罗切斯特找到。这一愿望是如此“真实”、如此“自然而然”，以致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外的圣约翰是在以她刻意隐瞒的真名称呼自己；反过来说，也正是当她沉浸于对罗切斯特的思恋中时，她才是她——真正的“简爱”，而非“简·艾略特”或别的什么人。
另一处重要改编紧随其后。在小说中，随着简爱真实身份的揭开，里沃斯一家即被证明为简爱的表亲，这一情节不仅改变了主人公孑然一身、无家可归的凄凉处境，也使其随后平分财产的做法显得更为合理。而到了电影中，简爱的真名与圣约翰之间的亲缘被完全解除——“本是亲人”的简爱与圣约翰兄妹变得“非亲非故”，这就大大强化了简爱在整件事上的主动和刻意：如果说小说中遗产转赠的作用，仅止于对本就存在的亲人关系加以“巩固”，那么在影片中，此举无异于为自己凭空“创造”出一个家庭，一个像简爱这样的孤女一直渴望却没能拥有的归属。
然而，人力使然的归属，毕竟不同于发乎本心的爱情。在圣约翰亲吻她嘴唇的刹那，简爱已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事实。而当虔诚却冷酷的牧师提出他“婚姻的要求”时，她更是明白无误地声明了爱的不可替换。决定性的时刻就此到来——仿佛与影片开始后不久的那次询问相呼应，圣约翰再一次要求她说出一个名字，一个她的心灵真正属于的名字。而这一次，远方传来的不再是往日的梦魇，而是灵魂最深处的召唤——“Jane!”——她的名字，他的呼唤；重回桑菲尔德，其实就是回归最真实的自己。
就像这样，我们的主人公再一次踏上了旅途。在她那坚定的背影中，有的人看见了他们想要成为的人，有的人则看见了和他们一样的人。当已成废墟的桑菲尔德再一次迎来这位“故人”之际，是否还有人记得这样的一幕呢？——那是婚礼的前夕，明媚的阳光透过花枝洒向大地，骑在马上的男人爱怜似的抚弄着未婚妻的头发，而娇小的少女则一脸沉浸地将头枕在对方的腿上……这“小鸟依人”、“高低悬殊”的图景，曾让我这个依然留恋1970版“简爱”倔强身姿的观众大为不适。然而，当衣着已改的她，与沧桑不已的他，在影片的最后彼此相拥时，我还是感到了释然——因为，谁不是在耽溺与迷失之后才发现了真实，在发现了真实之后才学会了生活？
……
本来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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