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散文精选入围作品】竹林问渡​II王凯

竹林问渡

☆王凯

众臣皆投石问路，唯有他孤舟问渡。留取丹心一片，长照汗青千古！————题记

 

雪过幽篁，千竿修竹刺向碧天，如阵前枪戟寒立。

 

寂静竹林中，他一身白衣如披雪，远步而来。此处没有烽烟战火，也远离诡谲官场，对这片在少年时常来的清静之地，他在宦海浮沉的十余年间，始终有淡淡的眷念。

 

只是以后……恐怕再也无法归来。

 

想到这里，他便驻足，抬盏饮尽残酒。曾记得当年临安盛世，酒入喉烈，那是燕乐嘉宾的酒，赏月缠绵的酒，堆锦着绣的酒，而如今，咽下的却是悲欢离合、寒彻入骨的酒！

 

那人丰神俊朗，卓然玉立，身上残留风雪的清冽。清绝出尘的面容已经有微醺醉意，酒盏不由从指间坠落。而他怀中紧抱的古剑，分明铭刻着“履善”二字。

 

持剑之人，正是二十岁高中状元，铁骨铮铮讽刺奸佞权相，尽心为国，却被迫辞官归乡的文天祥。

 

眼前竹叶新梢茂然，他回想起当年风华正盛，在集英殿以法天不息为题，挥洒下万字策论，才华耀目，肝胆明照，被宋理宗当场钦点榜首。入朝为官后，他的仕途却并非一帆风顺，外有敌军侵伐，内有奸臣庸人，让文天祥如置身冰炭，交煎不已。

 

他多次上书列举宦官董宋臣的罪行，却始终没有回音，反而屡屡遭台官议论罢职；奸相贾似道以病要挟宋理宗，文天祥起草制诰讽刺他，自己却数次被上奏弹劾陷害。朝中清流难以存身，腐败污浊之风却肆意横行，造下罄竹难书的罪孽。

 

本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十余年来志气傲骨皆受摧磨，如今已经霜华侵鬓。文天祥原本已经远离朝堂漩涡，只在家乡附近出任知州，守土故里。他性格疏放豪爽，继承家产而衣食丰厚，既然仕途道阻且长，不如醉在歌吹丝竹，美人醇酒。

 

直至数日前敌军势如破竹，兵锋直指建康，那封千里加急的勤王诏书送至他手中，字字血泪。贾似道率领的十三万水军在长江上游接连失守告急，损失极为惨重。宋廷诏令天下兵马勤王，大宋王朝已危在旦夕。孱弱残兵，大多如枯枝败竹，不堪一击。

 

风摇青玉般的竹枝，抽空萦绕他周身的绿影。文天祥从鞘中抽出长剑，剑锋冷照，映出他一双决绝寒眸。

 

缓歌曼舞，满堂花醉……不如一剑光寒，破敌卫国！

 

剑光雪垂，一时不堪重负的折竹声不绝于耳。文天祥的剑势如风，一扫衰败朽叶，轻鸿掠影一般凫过丛竹之上，飘忽如神。那是穿云破霄的一剑，携转冰魄寒光，杀气凌厉冲荡！

 

他自此将放下笔墨，着铁甲持剑而战。文天祥已经耗尽了毕生家财作为勤王军资，变卖了良田祖宅，抛却了美人相思缱绻……如今他也即将率领数万勤王兵，永远离开安逸的生活与家乡，踏入战场，入卫临安。

 

剑光无声而息，文天祥在竹林中弹剑而歌，那是一曲绝调，正与竹声天籁相合。歌声中是霓旌千骑，繁华兴废，是报国无地的书生们一夜白头，是万里云埋河梁落日，是大江长流浸月荒台，是将军百战声名裂，是满座的衣冠似雪，回首间故人长绝！

 

竹林寒梢千尺，如干戈再起，以卫社稷。他已经召集了吉州郡中的志士，各路英雄豪杰群起响应，聚集兵众万人。朝廷任命他为江西提刑安抚使，率军入卫京师。而他身畔的好友，却始终不同意，认为元军三路围攻，大军压境已经是定局，纵使现在他率军赴京入卫，也是群羊与猛虎相斗，实在不忍看见文天祥与白白牺牲性命。

 

他又何尝不知？好友的苦劝在耳后回荡，他的家人至亲们也需要他的照顾庇护，如果他执意而战，置生死于度外，亲友也必然因他陷入险境。

 

不知不觉，文天祥已经走到竹林尽头。面前没有桥，只有一只小舟泊在雪岸边。他想起当年在白鹭洲书院念书的时光，那时窗外也有一片静谧茂密的竹林，竹摇清影，远罩幽窗的一星烛火。无论风霜雨雪，他都会乘着小舟渡江求学，读圣贤书，一心秉守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信念。

 

他抬眼望去，周围空荡，舟上船家不知去向，无人可问渡。正如……他面临渡与不渡的两难。

 

国难当前，如今朝廷征集天下的兵丁，却没有一人一骑入卫京师，令他深深遗憾痛惜。纵然好友说他不自量力，但是若以身殉国，能换取天下忠臣义士奋起，亦是值得。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然而故乡吉州郡的万名志士皆在他身后，前仆后继，甘愿一同保家卫国！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济，以一身之力，激扬万众人心，才能为国家留下永续的屏障。

 

身后竹林如屏，百草千花凋零。修篁竟有凌云之态，遇雪不改苍翠劲节。而这些修竹所制成的汗青，正是先以火烤，使水如汗浮渗，再刮去皮削骨，才能成为便于书写的竹简，千载永不灭。而人亦如此，身死魂消，但风骨永存。

 

雪渐渐止歇。文天祥微微一笑，轻身踏上孤舟，撑篙入水。那舟便如一尾鱼荡入波心，飘然离岸而去。他终于寻回少年时清辉漫洒，轻舟白马的梦。

 

前方茫茫，一往无回。他愿以孤身力挽狂澜，为渡尽天下万民，九死亦不悔……

 

 

《竹林问渡·完》

 

【尾声】

 

乘上竹林尽头的孤舟时，他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多年后的押解途上，冷月寒照，文天祥在南康府的狱中写下《酹江月·南康军和苏韵》：

 

“庐山依旧，凄凉处、无限江南风物。空翠睛岚浮汗漫，还障天东半壁。雁过孤峰，猿归危嶂，风急波翻雪。乾坤未老，地灵尚有人杰。”

 

“堪嗟漂泊孤舟，河倾斗落，客梦催明发。南浦闲云过草树，回首旌旗明灭。三十年来，十年一过，空有星星发。夜深悉听，胡笳吹彻寒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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