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散文精选入围作品】蚕II何昊（河北省）

蚕

☆何昊（河北省）

畅快的春雨从清晨一直下到了黄昏。淅淅沥沥的雨水终于在儿子放学前停止了坠落。我要去学校接他放学了。这样的机会甚是难得，为此他时常跟我抱怨并感到难过。当我出现在儿子校门口时，他的确表现出了难以抑制的兴奋。雨后的天地让人感到无比的舒适，空气清爽鲜甜，飘渺的云彩给蔚蓝的天空披挂了一层轻薄地白纱。我给儿子背着书包，他牵着我的一根手指，我们决定步行回家去了。

在孩子的眼睛里大概永远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追问，他总是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问我说：“爸爸，这是什么呀？”“爸爸，那是什么呀？”然而往往一个问题还没等你回答完，他便要急迫的提出下一个问题来了，所以我们俩一路上谈天说地一点也不感到无趣。

走着走着，他的眼睛被围观的人群吸引住了。他们或蹲或站的围在一起，走近时才听到原来是卖什么东西的。而一眨眼的功夫儿子的脑袋早已扎进了人群，无奈我也只有被迫停下去凑这个热闹。没一会儿，儿子便从那些人们的身体缝隙里扭过脸来跟我说：“爸爸，有人在卖虫子。“我的好奇心也被诱发了，跻身去看。啊！原来儿子口中的”虫子“竟是蚕。

老板把一条条白胖白胖的蚕装在保鲜盒里，每只售价10元并附赠一小包桑叶。那些小小的蚕宝宝在保鲜盒做成的蚕房里不时地扭动着慵懒的身躯，静静的倾听着围观者对它们发出的各种议论。坦白而言它们的样子乍看起来的确不怎么讨喜。甚至有些人初次见到这种肉乎乎的软体动物会感到难以掩盖的害怕和恶心。

“爸爸，虫子有什么用处呢？它们这么吓人，为什么还有人买？“儿子眼盯着那些正在掏钱买蚕的人们，嘴里嘟囔着。

我没有解答儿子的疑问。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个尚处少年的自己靠在一株桑树下睡着了。模糊的场景中，母亲的身影已经穿过了村口的那座老桥。还没到我跟前的时候就听见她大声的叫嚷：“又偷懒吧，小王八蛋，家里蚕等着你都得饿死。“好吧，我承认，那时候我最痛恨就是蚕。我讨厌它们的原因除了它们天生的样貌，更重要的是这些蚕“奴役”了我。

父亲去世后留下了我和三岁的弟弟，几亩薄田的收入如何能维持一个破败家庭的开支。所以母亲开始养蚕时，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自然就要变成一个家庭里的主要劳力了。自此每天放学去侍弄喂养它们就成了我的任务。我总记得母亲会站在田埂里冲着我喊：“去采些桑叶吧，小东西正是能吃到时候，可千万不敢把它们饿着。“此时我是决计不会回应母亲的，因为那时每当听到这话都会唤起我对母亲的怨恨。心想到底谁才是母亲生的呢？依我看肯定不是我，也未必是弟弟，倒很有可能是那些该死的“虫子”。还有的时候桑叶刚采摘回来还不等我喘口气，母亲手翻着一把一把的叶子咧开嘴说：”新鲜的很呢！快！快去让它们先吃，一会叶子蔫儿巴了可就对不起那些小祖宗喽。“我照例仍旧不会理她，只是气鼓鼓的背起满筐的叶子往外走。

“可千万别忘了给桑叶洗洗干净啊！不然蚕会拉肚子的”母亲的声音又在背后冲击我了。

关于母亲对这些蚕的照料更是无以言说的细致，总是半夜起来看看它们，有几次我起来撒尿时还看到母亲在蚕房里弯着腰拾掇着。

呵!别看蚕的个头不大，食量可是惊人的大呢。这一点光是看看它们肥腻的身子便可清楚，那无数张贪婪的嘴巴日夜咀嚼着鲜嫩多汁的桑叶，仔细看，它们吃东西的时候总会把两个腮帮撑的鼓鼓囊囊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养它们有点像养猪，都是除了吃就是睡。

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这些丑陋的，一言不发却能得到万千宠爱的蚕当作是自己的头号天敌。是它们剥夺了我玩耍游戏的时间，侵占了母亲对我原有的眷注。时日愈久我便愈是憎恨，慢慢地憎恨在我稚嫩的脑袋里生根发芽结出了想要报复它们的果子。

一开始，我总是在趁给它们投食的机会用手指头摁死几只，后来胆子大了起来，便偷偷地将它们中间的不幸者带离蚕房杀害后放在蚂蚁洞口，看着蚂蚁将它分割拖走，或看着活蚕与蚁群的决斗。总之，我会利用一切新奇的手段对它们进行着残忍的迫害。

终于在某天母亲证实了我早已显露的端倪，捉到了我顽劣的证据。我清晰的记得那也是个春日雨后的黄昏，我蹦跳着走进家门，耳朵里回荡着蚕在被扔进火堆后发出的一声清脆爆裂的声响，鼻腔里尚且残留着烤肉的味道。正在我为最近发现的新玩法而自鸣得意之时。便看见母亲坐在锅台上铁青着的脸，我知道一准儿是刘老三家的傻儿子告了密。那时我害怕了，想要转身扛起背篓，以便逃脱母亲那凌厉的眼神，达到掩盖自己心虚的目的。

“放下吧，它们可经得住你这么喂？”母亲开腔了。

我说“怎么了？”

“再使唤你，还不全家都得跟着饿死么。”

“怎么了，还不是我一直在喂它们？没有我那些东西能活到今天么？”说这话时我记得自己是哭着吼出来的。一个孩子在恐惧的时候大概没有什么能比叫喊和泪水更加有力的武器了吧。

母亲看着我停顿了，她咽了一口气，好像是想把难以抑制的愤怒都咽到肚子里面去。末了她用极为平静语气说：“滚去蚕房跪着吧，好好看看是谁养活谁。”

我抹了把鼻涕，梗着脖子走进蚕房。捉住一只蚕，使劲全身的气力把它摔到墙壁上，那只蚕直挺挺的落到地上，不动了。

后来，我跪了很久吧。太阳裹挟了最后的余晖沉入大地，皎洁的月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的溜了进来。月光温润如水，流到了蚕身上，淌在了地面上，顿时整个屋子都在泛着亮白的光芒。这个时候安静极了，那些蚕对着母亲楂起的麦秆一个个昂着头，挺着胸，慢慢悠悠地晃来晃去。蚕开始吐丝了，它们吐啊，吐啊，没完没了，好像蚕肚子里有团丝线，永远抽不完扯不断，过不了多久就吐出厚厚的一层。

“等那些丝把蚕自己裹住的时候它们就离死不远了。”我扭过头看见母亲站在门口的月亮地儿下，她的脸上同样泛着洁白的光。

我喊了一声：“妈”。

母亲走进来了，站在我跟前。我看见母亲泛红的眼睛，这时候我知道了母亲终究是疼爱我的。

母亲摸摸我的头说：“你天天喂它，天天伺候着它，觉得心里委屈。可你知道它的委屈？这么小的东西生来就是用命给人赚钱的。等它把吃你的那点桑叶都化成蚕丝吐给你的时候，才换来了你的吃喝，才能让你去读书去闯更大的世界。人尚有吃了别人喝了别人的却一点也不知道报答感恩别人的。可这蚕却对得起你！每一只都对得起你！”

我啜泣着。

母亲指着那些蚕说“你爸不在了，你想个清楚，到底谁养活着谁？这是蚕吗？这是咱家的依靠，这是咱家的命，这些蚕是替你爸养活咱们一家的啊。” 母亲的声音颤抖了，她那热滚滚的泪珠子劈里啪啦地掉进了我的脖颈里，烫疼了我，也砸得我抬不起头来。

多少年后我还记得那个月光温润如水的夜晚，想起孤儿寡母的心酸。直到我上大学之前，一直是那些小小蚕供养着我们的家庭。我离家的那一年，劝母亲说别再养蚕了，我出去了能边上学边打工补贴家用。母亲只说：“好。”母亲知道我不让她养蚕不只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每到一批蚕把丝吐尽的时候母亲都要好一阵难过。

儿子仰着头拉扯我的衣角，我才回过神来。保鲜盒里的确是不剩几条蚕了。

我跟人说：“把剩下的几条都卖给我吧，剩下的桑叶我也都要了。

卖蚕人狐疑的看着我说：”要不了许多叶子，又不指着它吐丝结茧。“

我说：”让它吃的饱饱的吧，托生成蚕不容易。“

“说的是，都送给你吧。“卖蚕人微笑着。

回家的路上，我给儿子讲着一条蚕从生到死的过程。儿子拉着我的手，沉默了一会没有说话。到家以后他从我的手里接过那间“蚕房”我听他的嘴里嘟囔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作者简介

何昊，在《延河》《葡萄园》《贵州作家》《北方作家》《越南华文文学》《新大陆》《敦煌》《当代国际汉诗》《文苑经典美文》《香港散文诗》《伊犁晚报》《东方散文杂志》《天马散文诗》《河北日报》等发表各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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