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漂移的信奉II田爱祯

漂移的信奉

☆田爱祯

我一直很纳闷，不知道一字不识的父亲是从那条道上认识了 “洋神仙”，且笃诚虔实。以至于不管干啥事，行动之前都要先在胸前划出“上下左右”来，就连吃饭也是。父亲都是先把母亲递来的饭碗端在左手上，再用接过筷子的右手，边出家门边在面前摆着“一横一竖”，仪仗式的向村里的饭场走去。身后便是母亲不厌其烦的数落与怪怨。每每至此，父亲总是自说自话式的小声嘟哝一句：我信我的，你信你的。谁别管谁！

可说归说，遇到母亲敬“土神仙”的时候，父亲也是满脸的不屑与烦感。为此，拌嘴成了他们居家生活的常客，就像灶台上的锅碗瓢盆，重复着离不开丢不掉的本分与奢望。也为我童年记忆的场院里开垦了不愿往返的去处。小叔说：这是他俩的“神仙”不在一个坛位上。我不懂，但我很生气。气那俩“神仙”各顾各的，也不来管管父亲母亲的口角连连。

最早知道“神”的事是从母亲敬“姑娘”开始的。说实话，从我记事起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母亲心心念念，顶礼膜拜的“姑娘”是谁。只知道在我们家堂屋东山的山尖上有个神秘的所在。那是一个用秫秸扎的小棚子——母亲叫它“姑娘棚”，上面放着一个插着四面小红旗的纸箱。每年农历的九月初九母亲都会把纸箱拿下来，清扫灰尘，更换旗帜。不知是对“破四旧”的惧怕，还是“姑娘”本身的忌讳，母亲很少给“姑娘”送香火纸钱。仅用半张红纸制成的四面小旗，供奉她所有的敬仰与主张。

本来父亲和母亲在敬“神”的问题上是相安无是的。用母亲的话说：不挡吃不挡喝不挡干活，又不用钱买，信天信地随他乐意。是小哥哥的因病不治，摧毁了父母间关于“信奉”的平静。如同艳阳里突然而至的风雪大水，泛滥成父母亲交恶一生的湍流。

这事听老舅说都是小叔碎碎嘴。当时只有六岁的小哥哥先哭闹头痛后发高烧，等父亲请人用绑好的软床把他抬到三十里外的医院时——上世纪五十年代农村请病的唯一办法，小哥哥已经不行了。父亲抱着没了气息的小哥哥大声哭叫，使劲摇晃。狠着命用拳头在自己的额前和胸口连捶带划地求告他的“主”，留住小哥哥的命……而留守在家的母亲，从小哥哥被人抬出家门，就跪在地上，对着她的“姑娘”诵经祷告、磕头许愿。承诺只要能让小哥哥躲过此灾，愿折二十年阳寿以谢神恩……

小叔是一直陪着父亲的。当他和父亲把冰凉的小哥哥从医院带回家，就着去医院的软床放在大门外的槐树下——夭折的孩子是不能进家门的，进门看见正在屋内对着“姑娘棚”磕头的母亲时，他愤怒了，愤怒的小叔用平生最大的声音连哭带喊地吼向母亲：别磕了大嫂！三儿没了！三儿死了……极度的悲伤挫败了小叔一向对母亲的恭敬有加。他毫不理会闻此瞬间崩溃的母亲是如何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外，发疯一样地扑向软床抱住小哥哥的尸身。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刚一出声就昏了过去。

在众人七手八脚唤醒母亲的当口，小叔在一旁埋怨父亲的话被母亲听个正着。小叔说：大哥，不是我说你，你和大嫂一个在医院戳着胸口求“天主”，一个在家磕头作揖求“神仙”，是听天主的还是听神仙的？打架扯皮的结果,三儿没了……

父亲母亲都知道，是急性脑炎夺走了小哥哥的命。但小叔说的“打架扯皮”是扎入两人心中永远的痛，父亲怪母亲拜“佛”害死了小哥哥；母亲怨父亲信“主”要了小哥哥的命。于是，誓死不让步，相互无休止的埋怨与指责，定式般刻在我们家人的认同里。争吵，成了父亲母亲懊悔一生的负累。

我万万没想到，以“拧死理”称名的父亲，会因我的“考学”做出让步。就连老舅都说，没想到撞上南墙不拐弯的人，会改变初衷，去低头领命排斥一生的“神灵”。

那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三个年头，在老师的鼓励和父亲的劝说下，在县里的复习班已停止讲课的当口，我站上了备考的桥头。用悬梁刺股的残忍，在临近高考的50多天里，背完了政史地三本1000多页的复习资料。以325分的成绩名列全县高考（文科）第二名。

有人说，所有未知的等待都是一种煎熬。而我在等待的日子里，最大的煎熬不是未知的录取结果，而是已知的父亲对“神”的妥协与求乞。这是邻家大婶闲话时泄露的“天机”。

说来惭愧，是我家二嫂看我去复习，担心我承受落榜的打击，请邻村的瞎子表叔“算卦”惹出的宽慰。不知瞎表叔出于什么目地，硬说我能考上。还说二嫂，你小妹一早学习就好。只要去村西南的大河里抓几条小鱼收拢灵气，不仅考学能如愿，以后还能给你那几个孩儿找着营生……

不知是天公设的咒，还是表叔故意用“卦谱”为二嫂的诚心布的局。当二嫂扛着满心的希望——为我，也为她的孩子，走向大河时，昔日喧嚣奔腾的大河罢工了。用冒着白烟的干涸，张扬擦火就着的悲哀。于是，几天上游下游地延伸寻摸，别说活鱼，就连碗口大的湿洼也不知被太阳公公装进了哪只口袋。

看着二嫂早出晚归疲惫不堪又一无所获，一向对瞎表叔相信有加的母亲生气了。说表叔：瞎子就是瞎胡扯，大河干得咧着嘴能吃人，水滴儿没有上那弄鱼去。考不上算！

当母亲和二嫂准备放弃的时候，父亲发话了：既然他（指瞎表叔）说了逮几条小鱼能管护，那就去逮呗。近边河干了，就顺着河道一直往东南找。一天不中找两天，两天不中找三天。再不中，反正是夏天，我带个单子晚上黑睡河沿上，天亮再往前找，不信找不到有水的地方……

父亲的话轻松随性而义无反顾。带给母亲的却是天外来客般的惊诧与感动。多少年了，母亲做梦也没想到，她和父亲因儿女生死而结下的“信奉”之怨，会在儿女前程上得以化解和释然。

想着父亲为抓鱼而远去的背影，我忽然一阵阵的心疼。不为他徒步往返上百公里的劳累与执着，也不为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的“求鱼”结果。只为他那句：不让吃饭中，不让信主就死的赌咒。如果一语成谶，那么，父亲此行便是与“主”的旨意背道而驰，信“神”的结果，是在用生命做抵押换得我的“高中”。

好在我懂，对于目不识丁的父母来说,他们所有的信奉，都只是精神上的自我疗养与安慰。正如事后母亲所说：不管信啥都是教人学好向善。都是为了孩子们能好。不求大福大贵，只求平平安安……

也许这就是父亲“信奉”的全部内涵。要不然，怎么改了？

作者简介

田爱祯，女，河南省作协会员。《散文选刊》原创版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莽原》、《奔流》、《散文选刊》、《公民与法》、《京九文学》、《苏北文学》、《河南日报》、《机关党建》、《齐鲁晚报》、《商丘日报》、《文化周刊》等。偶有作品获奖或入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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