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深处的诗意炊烟
一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每当看到升腾起的袅袅炊烟都会情不自禁哼起这首歌，有一种温暖在心间涌起。那熟悉的炊烟味道，是故乡大兴安岭林区独有的味道。那缥缈的炊烟是一缕缕萦绕心头的乡愁，是朴质而美好的乡情亲情，装点着林区人的诗意生活。
四面环山的小镇坐落在密林深处。
小镇上的人们常常根据山的方位、形状给山命名，如南面的叫南山，北面的就叫北山，还有东山、西山，有时也根据形状、传说命名的馒头山、鹿鸣山、鹰嘴崖、凝翠山等。小镇坐落在山沟沟里。我从小在林区长大，全家人住的第一个小房子就是南山脚下的板夹泥房。
房前屋后，百余户居民在这里居住。这些板夹泥房大多是五六十年代林区开发建设初期建造的。林区人就地取材，在木头搭建的间隙糊上泥巴和干草，那时大多是这样简陋的房屋，因为经济快捷，尽管冬天不十分保暖，烧火时屋子里很热，停火就冷，吃苦耐劳的林区人还是心满意足在这样的小房子里生活劳作，对未来充满着憧憬。成语“开门见山”大概是从这里得来的。大多房屋坐北朝南，一开门就能看到山。南山不是很高，也不陡，有几条上山的小径，都是人们上山拉柈子、采蘑菇走出来的小路。
柈子是林区最常见的烧柴。想起柈子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流，那一个个严寒的冬季，那艰苦的岁月，是火炉里噼啪作响的柈子，是冰冷世界里飘荡着混合着杨树、桦木气息的柈子炊烟，温暖着那一个又一个严寒肆虐的冬天。始终伴随着几代林区人的生活，升腾起林区人奔向新生活的希望，也是林区人最熟悉、最亲切的记忆。
林区人大多都拉过柈子。北方冬季寒冷漫长，全靠柈子取暖过冬。拉柈子的岁月，辛苦中透着充实与劳动的甘甜。
二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漫山遍野的木材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林区人住的房子是木头盖的，取暖的烧柴柈子也是山上的枝丫朽木。人们工作的工厂也和木材有关。
那时候家家基本上都是自己拉柈子。我们家也是。父母为了不耽误上班，早上四五点钟就起床，天还没亮就上山了，有很多人家也这么早上山拉柈子。
群山包围着的小镇如同摇篮里睡熟的婴儿，做着甜美的梦。一切都那样安静。满天星星不知疲倦地眨呀眨的，还有冻得丝丝哈哈的炊烟似乎很不情愿的飘荡着。林区早晚温度最低，气温常常在零下四五十度。大清早，父母亲忙碌个不停，点着炉子，压上大块柈子，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棉靰鞡鞋，头包得严严实实，不让严寒有一丝空隙可钻。就这样顶着满天星光，推着拉车就向南山出发了。到了山上，天也蒙蒙亮了，开始锯倒木、捡枝丫，一会儿功夫就够一拉车，装车，捆好，到家差不多早上七八点钟，天已大亮了。一车柈子拉回来，我们几个孩子都还在睡梦中。炉火还没断，又加满一炉子柈子，屋子里温度渐渐升高。
这样简陋的屋子，我们每天早上醒来，总爱趴在暖和的被窝里看玻璃窗上凝成的霜花，那美丽的霜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那样精雕细刻，笔力虬劲又细致入微，张弛有度且收放自如，再技艺精湛的艺术家怕也难以雕出这样的图画。奇妙美丽的霜花让人着迷，头脑里天马行空，闪过一个又一个童话故事：有时是一片蓊郁的从林探险，有时是林中空地小憩，有时是飘满六角形雪花的银色宫殿，有时还有各种小动物在开运动会……太阳暖暖照着，霜花受不了这暖流，热得汗流满面，弄花了画图，但是第二天又会出现一幅新的霜花图，变幻新的图案。霜花是寒冷孕育的杰作，如同寒冷锻造了林区人坚毅火热的性格。第二天我们依旧沉醉在霜花世界里，乐此不疲。
外面天寒地冻，屋子火炉里柈子燃烧得正旺，如同充满了无穷干劲儿火热的生活。
烧不完的柈子就锯成小段，劈开码起来。一摞摞的柈子摆放得高高齐齐的，像一面面坚实的墙。父亲没事总爱站在院子里满眼欣喜看着那一排排柈子墙，内心流淌着自豪和满足。
家家几乎都有又高又整齐的柈子垛。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那一摞摞高高的柈子垛是一家人踏实的生活和简单的幸福！
三
父亲换了三班倒的工作后，拉柈子就不用起大早了。还可以走得远一些，也能多拉一些粗壮的站杆烧材。
清早，母亲烙好了几张发面饼，还特意给我们几个小馋猫烙两张糖饼，热气腾腾的面饼里裹着软糯的白糖，满屋子弥漫着甜香。母亲把饼用干净的手绢包一层，再用一条三角围巾裹好系在腰部，外面穿上棉袄，棉袄腰部系一根绳，保暖不灌风，也不用担心饼会丢。上山拉柈子中午时就能吃到热乎乎还带着人体温的饼，人也暖和，饼还温乎。不知是谁最先发明的这个方法，而且很快传开了。也有带玉米面饼子或是窝窝头的，也是这样带法。
拉车准备好了，车胎气打得足足的，带好刀锯、斧子、麻绳，一切准备就绪，就向着大山深处出发了。
有拉车的人家很荣耀。人力木头拉车是林区很实用的工具，两个轱辘一个大梁，加上桦木做的车身，两端有凹槽，架在车辕子上，就成了拉车。拉柈子，也拉东西。家家码得齐整的大柈子垛，少不了这家伙的功劳。也有很多用木头或者铁爬犁的，在冰雪上仿佛快要飞起来，但是装柈子数量有限，不能拉太粗太长的。
太阳在寒雾中隐没了光芒，只有亮度，并不温暖。左邻右舍大多是早上八九点钟这个时间出发。看吧，大街上，长长的拉柈子队伍有上百人，排成长长的队，浩浩荡荡，蔚为壮观。熟悉的、陌生的人们，瞬间熟络起来，老朋友似的边走边聊，互相打招呼问好。他们仿佛不是去艰苦的劳动，倒像是去逛热闹的集市，又像是愉快的旅行。
冬日山林多么纯净多么美好。一派“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林子里的清新空气让人神清气爽。人群经过处，偶尔惊起一群觅食的小鸟，扑棱棱飞向枝头，发出清脆好听的叫声。森林里一丝风也没有，落光了叶子的各种树木挺拔威武，像哨兵守卫北疆又像默默扎根林海深处的人们。
由于上山拉柈子的人越来越多多，近处只能找到一些枝桠、树头，要想拉好的、粗一些的木头就要走很远很远，找那种站立着的枯死干透了的树木，林区人叫站杆。站杆顾名思义就是那种站立着的枯死干透了的树木，风干还未朽烂，站杆这样的干柈子轻巧易燃，取暖快。填满一炉子未等燃尽，屋子火墙啊、火炕啊都热乎了。有时候为了找这样的柈子，拉柈子的队伍经常趟着厚厚的雪走个五六公里或十来公里。那种辛苦，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会深有感触！
家乡大大小小的山在人们眼里，就是一座座蕴藏无数珍宝的宝库。要靠勤劳的双手才能得到：冬天捡枝丫拉柈子，秋天山上各种野果子、松树塔、各种蘑菇成熟了，大山像一位充满柔情的母亲，用她母性的宽厚和仁慈养育着山里人。四季流淌的山泉轻吟浅唱，和着时代的脉搏，弹奏一曲曲奋斗者的赞歌。一台台运材车每天从密林深处满载原木奔下山来。贮木场宽阔的院子堆满了各种直径的木头，忙碌的货运火车将一车车木材运往祖国各地。小镇上一条条柏油路纵横交错，一栋栋新房拔地而起，南山脚下游人如织……
从前密不透风的树林似乎越来越瘦了。
很多人家逐渐告别简陋的板夹泥房屋，住上了上崭新的木头或砖瓦房屋。一幢幢新房粉刷得白白的，地板光亮洁净，阳光照进屋子，温暖亮堂。缕缕炊烟欢呼雀跃着飘向更广阔的天地。
四
拉柈子的岁月充满了酸甜苦辣。
小时候我也和父母去拉过一回柈子，还有邻居家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一起，很是热闹。人多互相能有个照应。
冬天的雪格外厚，林子里的雪常常没过膝盖。带的热水早凉透了，渴了就吃雪。扒开上面一层，晶莹洁白，不染纤尘，掬一捧大吃起来，有时扒开厚厚的雪还能发现藏在雪地里面的都柿、红豆。那份惊喜让人眼前一亮，如同拾到了珍宝。都柿一冻都瘪了，不好看，红豆秧的叶子还是翠绿翠绿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红豆汁水还很饱满，鼓鼓溜溜酸酸甜甜的，满足孩子们的馋嘴。如果不是来干活，真想在这片洁净宽阔的雪地里尽情打几个滚儿，堆几个雪人，印几个塑雪罗汉。
装车也有很多学问呢。由于车上装的木头多，必须用标杠和中绳捆绑固定。用麻绳捆上，用横标杠和竖标杠捆好后，把竖标杠从绳子底下穿过去，横的压竖的底下，竖的再翻过来，翻过180度压紧绳子压到后面，后面再用一根绳子把前标杠捆上。再拿横标杠竖标杠再打上翻180度翻到前面，反复打上两道或者三道标杠，这样木材与车身紧紧结为一体，不会摇晃也不用担心路途遥远而散花。这技术活一般都是父亲来完成。
去的时候是空车，我坐在车上，父亲一直把我拉到山上，回来下坡也坐在车上，遇到上坡不用大人招呼就嗖的一下跳下来帮忙。风在耳边刮过，又兴奋又有些担心。回来的路多是下坡，父亲小心驾着扶手，母亲在一旁当助手，满满一车长的、短的木头、用绳子捆结实，为了避免下坡路随着惯性车速过快，遇到长而陡的下坡，父亲尽量抬高车两端的扶手，让长长的木头、枝条拖地增大阻力，母亲在拉车后面像拔河一样用力拖拽，有时让拉车压着路边的积雪前行减慢速度。到了平缓地段，才松一口气。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里，他们却汗流满面，全身蒸腾着热气。
无论认识与否，无论看到谁家遇到难处都会主动帮忙。拉柈子让人们之间走得近了，感情更深厚了。总让人感到简单朴素里有一种最美好、最真挚的人间真情。
如大家伙怎样齐心协力在又高又陡的山上，把粗壮的树木攒成一堆，从山顶往下穿，让粗壮的树木顺着山势冲向河道，又快又省力；在大上坡时即使不相识的人也会互相帮忙；主动把近处好拉的木头留给独自上山的孩子；热心的邻居们接应很晚还没回来的人们……
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们，都有着大山一样博大的胸怀、大山一样坚韧率真的个性、大山一样坦诚而深厚的情谊。
五
傍晚的小镇静谧而温柔，云彩被夕阳涂成了彩色。家家屋顶上空飘满炊烟，户户飘出葱花爆锅的饭菜香气。炖上一锅热气腾腾的酸菜粉条，或是炖到软烂的白菜冻豆腐，浓浓的汤汁飘着诱人的香气，炊烟在晚风中飘着，亲情乡情在炊烟与夕阳中跃动着。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此刻安然享受这份闲适。热乎乎的火炕、热乎乎的火墙，热乎乎的屋子里，全家人围坐桌旁，长辈们常常温一壶酒，慢斟细饮起来，驱散一天的疲惫。
北方林区短暂的夏天，山间林地处处郁郁葱葱，野花遍地，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都在这里尽情绽放。绵延起伏的山岭柔和妩媚，大朵的白云点缀在澄澈湛蓝的天空中。树影、山花，刚柔相济间那份自然的美与爱充满了山岭。每天清晨一推开门就看见这醉人的画卷，那空气中涌动的带着草木香味的清新空气让你明白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小院被父母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见方的菜园中间铺成一条木板小路，两旁围上木栅栏，周围种上了各种小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一畦畦绿绿的白菜、豆角、黄瓜、小葱等长势正好。晚风吹送来阵阵清凉，炊烟在这个时候渐渐褪去了，群山静默不语，深情地环顾着小镇。左邻右舍晚饭后互相串门拉家常，自家园子的蔬菜送来送去，天南海北地聊着。
六
柈子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腾，最后消散在半空中，常常看着飘向远方的炊烟入迷，想着天空洁白的云朵是炊烟变成的吧？在城市里久居，更怀念那特有木质清香的炊烟味道。那是故乡林区独有的味道,使遥远闭塞的小镇充满灵动和生机,因为炊烟升起的地方就是温馨美好的家园。故乡的炊烟品味着人间冷暖，倾听着密林深处的家长里短，见证着小镇的成长变化，丝丝缕缕深深铭刻在记忆中。
现在，镇子里土木房大多拆除了，父母搬进了市区，住上了楼房，很多邻居也都享受棚改政策住上了楼房。轰鸣的油锯声消失在林海，那家家高高的柈子垛也早已不见了踪影，伴随林区人几十年的拉柈子烧柈子岁月也成为历史，一去不返。几年前，内蒙古大兴安岭国有林区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叫停了一系列木材生产加工企业。绿水青山，生态脊梁，为了保护好大兴安岭这片广袤林海，昔日的兴安深处的务林人放下斧锯，变成了护林人，保护祖国北疆绿色生态屏障。
大兴安岭松涛涌动，像绿色的海洋。往事如烟，亦如陈年老酒悠远绵厚。
小镇是全国众多国有林场改革的缩影，近年来，河北、内蒙古、吉林、黑龙江、山东、山西、云南、陕西等14个省份40多个不同类型的国有林场改革，推进生态建设变化巨大。尤其东北众多国有林区林场逐渐由消耗森林资源、以木材生产为主向森林保护培育和生态修复为主的转型。瞧，如今的小镇也不断完善基础设施建设，依托良好原生态自然环境、天然氧吧建设种苗繁育基地，森林康氧基地，建设国家级旅游景区等等。昔日地处远山不为人知的小镇愈加热闹欢腾。
漫步在离别多年的小镇，道路两旁浓密的枝叶洒下片片绿荫，混合着花草清香的空气沁人心脾，各种多得叫不上名字的鸟比赛似的歌唱。小镇瓦蓝的天、清澈的河、醉人的绿、纯净的空气如诗如画，吸引了越来越多人。那昔日的南山、北山等不起眼的小山变成了景区公园，夜晚霓虹闪烁，人们在广场上翩翩起舞。小镇变成了密林深处的一座百花园。
如今，炊烟消散，新风扑面，没有了柈子炊烟的小镇更加清新靓丽，诗意盎然。
白金萍 曾任教师、编辑记者职务，现在根河市委政法委工作。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会员、呼伦贝尔民族诗词协会会员，《敖鲁古雅风》编委。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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