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小九寨沟
♢赵文元 (内蒙古)
都说乌拉特后旗的大山里有一条美丽的山谷，号称小九寨沟。我和几位文友在五月的一个星期天，开车去游玩。它具体在哪儿，众说纷纭，但我们相信，去了乌拉特后旗政府所在地巴音宝力格镇就知道了。
从临河向西北行驶近两个小时，蓝色的远山上出现青色的沟壑时，我们到了街道宽阔、高楼林立的巴音宝力格镇。在镇上转了一圈儿，也没见有关小九寨沟的宣传画。我说，有没有这么个地方呀。按说，这么好的旅游资源，后旗政府能放过？看看巴彦淖尔市别的旗县，就是一个水圪钵（小湖泊），也会宣传成西湖的。一文友说，刚发现，还没来得及炒作嘛。另一文友说，正因为没炒作，我们还能看到它的处女样。
总算看见一位穿蒙古袍的人，一轰油门追上去，停车。开车的文友下去问询。沙尘暴才过去，天灰蒙蒙的，风还大，鼓荡着文友和那人的头发、衣服。
文友上车、关门，往后拢一把乱发，边启动车边说，这个蒙古人汉话生硬，听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得先去一个叫什么旮旯该的小镇。具体怎么走，我听不懂。反正它就在山脚下，从这里到山上也就这一条路，好找。
平缓起伏的草原上沙石滩随处可见。没见一棵树。不时路过一两块儿硕大无朋的巨石。偶尔路边有一片针林般的绿草，我们就叫起来。羊群脏兮兮的，怎么也和白云联系不起来。怀里抱着羊铲铲的羊倌，双手笼在皮袄袖子里，皮帽子把他的头直往腔子里压，木然地看着我们经过。
山的沟壑越来越清晰，也就狰狞起来——光秃秃的石头山。
我说，这寸草不生的山里，能有个水灵灵的山谷？车后面坐着的一位文友说，这可不一定，你不见乌拉特前旗的大桦背？从外面看，那里的山也是这样的，但山里却藏着一座森林嘛。这叫披褐而怀玉！
山脚下真有个小镇，有几十户人家。街上连条狗都看不见。有一家像样的商店。我们停下车，进去买野餐的食物，一边打听去小九寨沟怎么走。老板是个汉人，告诉我们，沿着这条山前砂石路，一直往东走三十多里，那里有个叫洪大尔的山口，走进去十里地就是小九寨沟。我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旮旯该镇？老板愣了一下，说，不是，是改阿孩镇。我问，有没有个旮旯该镇？老板摇头说，没听说过。我们几个相视而笑。
路上，前面要是一炮黄尘的，总是来了车。车窗紧闭，土腥气也直往鼻子了里钻。砂石路两边的杨树叶铜钱大了。
快跑出三十里了，我们放慢车速。远处有个羊倌。我跑过去打问。冷风吹得我像光着身子。这位被皮袄压矮了的汉人羊倌告诉我，你们走过头了，往回折上八九里，有个山口，那就是洪噶尔山口，不叫洪大尔。
我上了车一说，一车人懊恼地大笑起来——原来是那个山口！荒凉也罢了，连一个指示牌子也没有！在我们的意识里，那里最起码该起一座拱门，上书小九寨沟，才配得上这道风景。
我们折到那个山口。那辆拉砂石的大拖车还停在哪里。车头用千斤顶顶起来，凌空的那颗前轮上没了车胎。被风吹眯眼的司机靠着巨大的后车轮蹲着抽烟。我下去一打听，他把夹烟的手往山谷里一扬，说，往里走二十里地就是了。我们兴奋地启动了车。我隔着车窗玻璃，向司机挥手告别时，见司机用讥笑又不解的目光看着我们，没有搭理我。
这山谷还算宽展。两面的山上稀稀拉拉地长着扭成一团的山榆，山体都像麻花一样拧巴着，仿佛造物把一堆堆大小不一的岩浆团乱堆成山，瞬间凝固了。每座山线条繁杂多变，碰开了人联想的开关。这个刚惊呼——看！那座山多像熊猫带着小宝宝在竹林里啃竹子，那个又惊呼——看！那座山多像一群骑兵从山上冲下来，又一个惊呼——看！那面山崖上多像伟人的狂草……好几次我们下了车观赏拍照。一文友忽然说，不可能一路上都是这样的吧？这和九寨沟连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怎么叫小九寨沟呢？
一辆轿车驶过来，我们拦住打问。司机说，往里走，看见路下面停着一片车的地方，就是小九寨沟的入口。
转过一座山，山谷豁然开阔，展出一片几字型的坡地。几字的底部停着好些车。壁立的山崖下有好多人。车和人都小了好几号。
我们把车和那些车停在一起，去围着一洼清水的人群里一打听，才知道，小九寨沟就在从几字的左角伸进去的小山谷里面，往进走八九里地就是。
我们在背风向阳的一处山崖下野餐罢，走向小山谷。
谷口宽五六米。陡立的两壁同样是拧巴着的，是造物把一团团岩浆叠压在模子里凝固成的。这里那里一棵两棵山榆，从谷壁里钻出，拧身向上长。平坦的谷底是河澄细砂，人脚没踩到的地方还有波纹图案。
我说，谷口如此，里面也不怎么样。一文友说，桃花源的入口也稀松平常嘛！走！
越走，两面谷壁反而越挤合过来。谷底的石头多起来、大起来，人走起来磕磕绊绊的。红光光的太阳当头照下，谷壁下连个阴凉都没有。
带的水喝完了，我们就学别人，搬开石头，在谷底用手刨个坑，一会儿就渗满了清冽的水。我们围着水坑坐下，把被城市弱化了的腿长伸下，用矿泉水瓶子灌了坑里的水，边喝边打量山谷。若不是有游客从身边走过，我们仿佛置身于洪荒之中了。
一文友说，该走了七八里了吧，没一点山清水秀的迹象嘛。开车的文友说，就是没有什么小九寨沟，两面谷壁上的“壁画”也值得我们跑这一趟。看，那三块儿巨石，叠的多险。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头望去，不远处的山崖顶上，三块儿一块儿比一块儿大的巨石，像杂技中叠椅子那样叠垛起来，对它们吹口气就会轰然倒塌似的！我们惊叹过后，我说，光只是看“壁画”、怪石，咱在外面也能看嘛，一眼看下越往里走，谷底的石头越大越多，再在谷底挖个坑渗水是不可能的了，该咋办？
大家沉默。
有几个游客在不远处嘀咕。原来是一个小山口，他们认为小九寨沟在那里面呢。我们觉得好笑，看着他们一头钻了进去。
一伙游客兴冲冲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其中那位十多岁的少年特兴奋，冲在前面。一文友问他们，小九寨沟真在里面？他们断然地说在。那位文友站起来说，走！
山谷更窄了。茅屋那么大的石头叠叠架架的，我们像山羊一样手脚并用地爬。又遇到过两个小山口，都有游客一头钻了进去，惹得我们笑话。
口渴得我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山崖下那点微乎其微的阴凉下不走了。他们也只得歇缓下来。我用手煽着风说，回吧，再走，得渴死在里面。他们不吱声。有一伙游客兴冲冲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没有人再向他们打听小九寨沟。
一文友忽然喊：看！我们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北面谷壁从半腰中凹进去一点点，形成一小块儿台地。如果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台地的边缘处站着一根树干，上端横吊着一根细长的树干，翘起的细头下面吊着一个什么东西；粗头上也吊着什么东西。我们还没明白过来，那文友嚷，那里有一口老井！我们霍然站起，一片房顶从台地上露出来。我们高兴地往过走，一边嚷，这里怎么会有人家？
我们爬上石头叠堆起来的坡顶，上了台地。果然，在水桶下面是一口用小石头圈起来的井。一抱粗的井口被一块儿条状石头盖住一半，这样，提水的时候腿能叉在井口上。井里黑洞洞的，依稀可见越往下越阔。一文友丢进一块儿石头，传上来一声沉闷的噗咚声。我们笑起来，勾下头顶的橡胶水桶，都显摆自己是打水的行家，争着往井里放水桶。那两根掉光了树皮的树干，发出咣当咣当的撞击声、咿咿呀呀的晃荡声。井绳几乎都进了井里，才听见噗咚一声，就摆着井绳，漾倒了水桶，一会儿吊上一桶水来，清凉之气让人心旷神怡。
我们都灌得水在肚子里哗啦哗啦响，又灌满了所有的矿泉水瓶子，又都痛痛快快地洗了头，又往井边的水槽里倒水玩。水槽是用一棵粗树刨成的，朽烂得千疮百孔、坑坑洼洼的。我们都说，有羊来喝水就好了，就都回头望那房子：门窗都没有了玻璃；门歪咧开着。当院摆着一把用铁丝绑扎着一条腿的木头椅子，主人仿佛刚才还在上面坐着呢。
屋子的里间外间都盘着炕，地上丢着些瓶瓶罐罐。挂满屋梁尘的墙上，有张画耷拉下一半来。我跳上炕往起一撩，是一张招财进宝的画，上面有毛主席的站像。
羊圈里的羊粪堆积得比院子高出半米来。羊圈和屋子都是用片儿石和红泥砌成的。
一位文友说，他将来就寻这么个去处养老，多清净。我说，你连一年也住不了就疯了。一位文友忽然说，这山谷里没有小九寨沟，为什么呢？如果有，这么多游人，这户人家光卖井水就发财了，还会离开这里？另一位文友说，蒙古人不会做生意。我说，这年代了，还有不会做生意的人？就是他不会做生意，总有生意人会瞅见这个商机的。
我们怏怏地站在台地边沿。谷底五六个游客神采奕奕地返回来了。一文友问，见到小九寨沟了？他们中的一个说见过了，再往里走一走就是。我们嗷地一声，上路了。
山谷更窄了不说，谷底高起来，半房大的石头叠叠架架的，有时就差搭人梯才能攀爬上去。但返回来的游客都对我们说，小九寨沟就在前面呢，所以，跟上来的游客越来越少了，我们还是奋力向前。
忽然意识到好久没碰上返回来的游客了。看看像一道巨大的裂缝似的的山谷，又饿又渴的我们怀疑起来。
扑踏扑踏地，头顶上下来一位游客。我们急忙打听。那游客回头一指，说，看见山梁上的那个石鹰了吗？那里就是山谷的起点。我们望了望远处正往开张翅膀的石鹰失望地说，到了尽头了？游客往下走，说，到了。我问，那小九寨沟呢？那游客说，可能在路过的哪个小山谷里呢。说完，人也从我们脚下的巨石上下去不见了。
我们沮丧地商量了一下决定：反正走到这个地步了，上去看看山谷的起点吧。
爬上一块儿巨大的石头，眼前豁然开阔起来。那只三块儿巨石叠成的石鹰却是站在眼前这道山梁后面的那道山梁上的，像要飞过来守护我们眼前这几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浅浅的沟——它们散漫地从山梁上爬过来，在我们眼前聚拢了。
连一颗草都看不见，更不要说一棵树了！我们很不甘心，四下里望着，想捞回点本钱来。但是，除了当头的烈日，四围泛着青光的悬崖峭壁，连一声鸟鸣都没有！
看看西斜的太阳，我们急急忙忙往回返，好争取时间能转遍那三条小山谷。
我们爬下一块儿巨石。三位游客正要往巨石上爬，急切地问我们见到小九寨沟了？奇怪的是，我竟然犹豫起来。这当儿，一位文友说，见到了，在前面呢！我们什么也没说，因为说没见到，就刷了这位文友的脸。等我们手脚并用，从脚下的巨石上下来，看不见了他们，一文友说那文友，咱这不是骗人了？那文友笑道，开个玩笑嘛。但我觉得没这么简单——只有让别的游客也白跑一趟，我们才感到平衡。这让我想起《基督山恩仇记》里那位被押上断头台的强盗，当他身边的死囚被赦免，本来平静的他闹腾起来，嚷，不能赦免他！就是说，我们的心理也类似这种死也得捉个垫背的的心理，只是用开玩笑这种方式表达了出来。但是，我又想，只是这么解释我们的心理，有点冤枉了我们，应该是，也有不愿意看到问询我们的人的期望在我们眼前破灭的不忍之心。一路上我们就这么“助纣为虐”了几次，可见说真话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我们折回到第一个小山谷的入口时，从里面折出来的人对我们说，往里走四五里就是小九寨沟，我们只是往里张望一番，笑一笑，走了。
眼前豁然宽展，是进了几字里。在那里的游客看着我们笑，意思是瞧，又一伙上过当的出来了。我们也红了脸看着他们（这里面一定有对我们说，小九寨沟就在里面的人）笑，意思是，哎呀，丢人！瞧我们这智商！都像在愚人节被人捉弄了一场似的开心。
我们说说笑笑地走到车跟前，听见背后一片吵嚷声。我们回头看，见几字那一撇靠近“顶”的地方攒了一堆游客，从他们的吵嚷声中我们弄清楚了，他们面前的崖壁的半腰中有个山口，都说小九寨沟在那里面呢！我们虽然笑着说，又忽悠人呢！但又想，也说不定。反正太阳离山还有一丈高呢，看看去！
我们跟着游客们扶着崖壁、踩着弯弯曲曲、时断时续的一溜脚踩下的小坑，攀援进了山口。
这小山谷像是造物用一把巨大的锯子外加一把巨大的斧头，从一座石头山上开辟出来的，陡立的谷壁完整平展，没一点裂缝；谷底也平坦如砥。向里十来米深，谷底像陡地高起一丈多，像个台阶。我们沿着谷壁上踩踏出的一溜小坑，身子紧贴在谷壁上，壁虎一样攀爬上了台阶。那上面又是平坦如砥，东南角结着一层脏兮兮的冰。再往里六七米，谷底又陡然高起了一丈多，又像个台阶。那上面的游客对我们喊，再往上面爬一爬，就是小九寨沟。但我们想，就是里面真有个九寨沟，这么窄小的山谷，还不是个盆景？就笑着摆摆手说，不上去了。一个游客对我们说，这里真是小九寨沟：到了雨季，和九寨沟一样，悬泉瀑布随处可见。我们笑着接受了这个说法，要不，怎么安慰自己呢？但心里都明白，雨季时谁敢进入山谷？不进入山谷，又怎么知道它和九寨沟一样呢？
四年过去了，听说去小九寨沟的巴彦淖尔人还是前仆后继的，我不由得嘀咕：这不可能是个传说，可能是我们那次没走对地方。是呀，我们这蛮荒苦寒的边地，有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多好呀！
2019.6.4
作者简介
赵文元。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人。于2008年在小说阅读网、起点、榕树下、江山文学网等大型文学网站上发表《缠与脱》《随风倒的草》《身不由己》《报恩》《最后一个乌托邦》《圆梦记》《电视打开的世界》《执迷难悟》《着魔》《捏与被捏》等长篇小说和大量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在《千高原》《散文百家》《青海湖》《西部作家》《精短小说》《文学月报》《草原》《百柳》《内蒙古晨报》等省市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若干。联系地址：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临河区临五路五原街绒毛厂6栋4号电话：15148847582.qq:1090253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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