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泽（广东省）
某日下午，我准备坐船到城里办事。因路上堵车，错过了最后一趟轮渡，心里暗暗叫苦。我正一筹莫展时，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粤语歌声。“渔家灯上喝渔歌，一带沙矶绕内河。阿妹近兴咸水调，声声押韵有兄哥……”因歌声独特，引得路人纷纷围观。大家对于这种唱法很好奇，觉得很 “入味”，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一个个将脖子伸得长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竖起来耳朵静静地听着。在这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社会里，谁会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唱歌呢？
歌声近了，映入眼前的是一位年过六旬，身穿青布衫、短裤的长者。他动作迅速地划着船，唱着歌，向岸边驶来。当小船靠上渡口，长者收了歌声，从船上一跃，登了岸，将绳子绕上木桩，不一会就将船稳住了。这一过程前后不到一分钟，在他看来仿佛很轻松似的。他对我微笑，“老板，你已经错过最后一趟轮渡了，要不你坐我的船，我顺路，捎你一程。”因为赶时间，没有多想，我就快步登了船。我庆幸今天遇上贵人了。
不一会，长者划动着船桨，船慢慢向对岸驶去。这时候，在荡漾的江河上，又响起那熟悉的粤语歌声。这样悦耳的歌曲，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我情不自禁地顺着长者的歌声哼唱起来。长者看我听得陶醉，唱得更起劲了。“老板，你也知道我唱的歌?”我点点头。看我不说话，他仿佛对我说，又好像自言自语， “这是疍家人的‘咸水歌’，年轻人都不知晓了。很多人也忘了!”后来，长者告诉我，他以前是疍家人。他们居无定所，只依靠着小船，在纵横交错的水乡中，白日里哼着咸水歌打捞鱼虾，晚上伴着浪声入睡，过着四处漂泊的生活。三十年前，他们一家因为政府号召，上岸生活了，住上了大洋房。我试探着，“那你们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可长者的回答让我出乎意料。他苦笑着说：“我们的确过上安稳的生活，可自从到城市后，一切都改变了。城里经济发达，到处都是马路、店铺，出行和生活甚是方便。可家人亲戚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和儿子住在一起，他总说公司忙，走不开，从来没有时间和自己喝茶。亲戚也忙，同一个城市，几年没见。更可笑的是，我和邻居同住了三十年，直到今年才见过，还是最后一面。他老伴去得早，儿女不在家常住，一个人生活。因突发疾病在家走了，死了好些日子，发臭了，才被我发现……”他说不下去了，空气似乎凝住了。他放下船桨，将手探进口袋，掏出他的卷烟，颤抖地向我递来。随着打火机火光一闪，空气中吐出两圈浓浓的白烟。长者看着远方，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而我也陷入了沉思。
我出生在珠江边，曾经也是一名疍家人。当初响应政府号召，离船登岸，在城市安置住所。可城市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此起彼伏，街上人头攒动，工作和生活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城市的喧嚣，总唤起我曾经的美好回忆。
疍家人的生活虽然不富裕，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过得很惬意。小时候，我会跟着爸爸去打鱼。那时候的河，晶莹的像块宝玉，能透出河中的鱼虾。傍晚时分，太阳映射到江河上，河水似乎有数之不尽的星星在闪闪发亮。爸爸将渔网抱起，尽全力向空中抛去，渔网在空中化作一个椭圆的鸡蛋，渔网下沉后，用力拉回。不一会儿，一条又一条大鱼被捞上船，我就会高兴地从船上蹦起来，欢呼声响彻江河两岸。等太阳下山，渔船收了网，朝家的方向驶去，路上会响起那悠然的疍家咸水歌，歌声淳朴，映衬着美好的河中景色，犹如一片自然和谐的人间仙境。
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江河情意绵绵的孕育下，各家各户待人也十分热情。一家缺油少盐，可以顺着船挨家挨户的借，主家一点脸色也没有。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年，霜冻持续时间长，河里水产减产。家里收入降低了，我家人口多，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了。船上的邻居知道后，连忙掏出了自己的“宝贝”，东边来点米，西边来点油，南边来点萝卜，北边来点猪皮，我家才渡过了难关。好一个“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生活，不会总是直线，有时，也会弯曲。
改革开放后，南方沿海作为对外窗口，经济迅速发展。工厂越来越多，经济收入越来越高，但是排放的污水和生活垃圾也越来越多。清澈的河水变黑了。水产减少，严重影响疍家人的生活。尽管有些疍家人还在坚守，但大风大浪，社会发展的冲击，让他们的生存时刻受到威胁，靠打鱼也很难满足生活的基本需要。于是，疍家人开始向岸上悄悄发展，演变成为具有新生活方式的“两栖疍民”，成为了海上漂来的居民。
突然，风起浪涌，海浪剧烈地拍打着小船，把我唤回了现实。黑云突然收拢，江河漆黑一片，危险将至，我和长者不知所措。正当绝望时，在江河对面，逐渐亮起了数不尽的白光，众多渔船整齐地排列着，一盏盏灯光汇聚在一起，成为了璀璨的万家灯火，照亮着我们前行的路。江河上又响起了那熟悉的疍家咸水歌，“五条彩虹舞滨江咧,你睇珠江两岸胜天堂呀咧。回首当年江边住呀呢,蜗居艇上似笼筐呀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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