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735 期 〓
文|赵石军 编辑|一笼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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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敖包【一】
灰骃
娘戴了姥姥的孝去婆家向奶奶报丧，爷爷把烟锅子磕在树根子烟灰缸，默不作声；奶奶大为不悦。并扫一眼黑不黑白不白的那娘的陪嫁灰马驹子骃，等娘回屋后，才和爷爷说，真是丧气。而终于没去给姥姥烧纸。
我爷一点也不亲我，在他活着的时候。当爷去世后，我在灵堂前哭他的时候，我才记起，大夏天他要去生产队的菜园子浇菜，我要跟了去，他不答应，却把炸了边儿的草帽扣在我的头上，自顾自地去了菜园，我的爷，你金红晌午浇菜却一点遮拦也没有了，虽然你原本一无所有；你砌墙的时候，三个儿子都没有帮你，你自己和好水和沙，一天一寸一层地砌，几年后，你也砌成了远胜于夯土而筑的土墙的院子；你一扫帚一扫帚地扫秋天的落叶，虽然你的五个女儿都没有帮你，你却让你的几十只羊靠吃树叶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冬天。
爷爷终于病倒了。像所有老年人一样，他也不能例外。爷住在我们家治病，初步诊断是传染性肺炎。每天吃饭的时候，娘都把一个只有小米儿大的豁口的碗，给了爷，天长日久，爷明白了，我的病已经不能和人家一起吃饭了，怕惹了别人，爷知道命不久了，于是坚持要离了白城回乡下老家去，好躺在自己的小土屋的小土炕上死得安心。爷是个从不给别人找麻烦的人。临咽气的时候，坚持自己出了院子撒了一泡尿后，一跤摔倒在自家的炕沿上；从没有念过书的爷，却把家谱背了个烂熟，天水郡而望榆次，天下第一家，崇仁尚义，定保和平的八字谱由古传承至今。
爷最辉煌的时候莫过于大儿成了供销社的主任，二儿成了西南林科院的研究员，二女婿、三女婿、四女婿都是周围几个村的队长或支书。
虽然这最风光的时候，也就是奶奶白骑了娘的陪嫁灰骃，奔波于三儿五女家的女人们无休止的坐月子之间，五个女儿生了十六男八女二十四个外孙，三个儿媳生了六男五女十一个孙子，一共三十五个月子，除去流产的不算，奶奶不在家的时候，爷吃不上个热饭就达三年多的时间。
黑不黑白不白的灰骃驮着奶奶侍候月子奔走多年，末了连奶奶最小的女儿，我的五姑也做了绝育手术，再也不能生育之后，奶奶一下子老了，裹脚布不再浆洗，嬷嬷髻不再梳理，终日里持了二指宽的纸牌，满村子地別棍、碰和，灰白的骃也老了，让骡马贩子以肉底子价买走了，一家人都瞒着娘，那是娘的陪嫁呵；而爷的死讯却是第一个从爹的口中传出来，西到天水，南至榆次。
我放下书包，骑上黄如锦锻的皮毛、黑如墨玉的嘴巴的那匹铜騧，冒了八十里的严寒，去奔丧。
一进爷的门，见爷四平八稳地坐在炕头上，吓出我一身冷汗，奶奶忙说：“这老弟兄可像哩，跟你爷长得一样，是从榆次来的，跟你爷同辈，是你口里老杨家的二爷爷。”
李茂才手持一条墨，没完没了地研，我看着真是心烦，于是抢过笔来就写：
五湖四海痛失令公
七狼八虎后继有人
横批：天地齐哀
李茂才端起挽联，赞不绝口：“啊呀老杨老汉，你真是后继有人呀，你有孙子杨战国呀，你死了怕甚。”
李茂才说着说着哽咽了，杨家老少便呜呜地哭起来。李茂才说，这样乱哭一气不行，没了规矩，蛇无头不走，龙无头不雨，必须马上立刻当紧推举一位总管，才能办好这么大的一个白事宴。
奶奶披麻戴孝半晌无语，叹了口气说：“就让他茂才叔当总管哇，杨家这帮子孙头东摸不见头西，全由你看着办，有事儿寻我那五个女，再不行找我那三个儿。”说罢靠了被褥垛半坐半躺闭目哀思。
李茂才说：“佘太君发话了，我总管就上任了。头等大事，老令公要入土为安，三郎年轻领一帮外孙去打墓；二郎系读书人，联系画匠做纸扎，画材，请木匠拾掇寿材；啊呀，赶紧去请阴阳；大郎坐镇记账支银，人马未到，粮草先行，亲朋好友来下一大群，都和老杨家情谊深。东家得备下酒菜答谢亲朋。”
众人得令，分头去行动；李茂才叫住我大爷杨尚山说：“五个女子，要订两班鼓匠，后晌就到；七八十号远亲，订下一班儿二人台；百十多号家人，十几号的匠人，七八家近邻，上桌子的最少二百七八，就按二十八桌买料，一起一落两棚席，起在三天，落在七天，前后五十六桌，菜买多了放不住，得各买各的，各做各的。”
大爷杨尚山说：“猪肉一百单八斤，羊肉不用买，把爹留下的羊杀上两只，鸡一桌一只，鱼一桌一条；蒜苔、青椒、豆腐、芹菜、油菜各五十斤；木耳、香菇、腐竹、海带各五斤；粉面五十斤、糕面五十斤，馒头不用买，自家蒸大供的时候，蒸些小馒头；菠菜、芝麻、豆角、大葱、大蒜、尖椒、辣椒、油、盐、酱油都买上，还有烟，桂花买上十条，红山茶买上八条；红星二锅头五箱、啤酒八箱、糖块一袋，平日吃饭无大小，伙房三顿大烩菜、米饭、馒头、对了，再买上三袋子大米。”
大爷忽想起忘了买人造肉，人造肉一传到杨家村，杨家村人便喜欢上了这种像肉的豆制品，当山珍海味一样，谁吃上几片，四处炫耀，大爷杨尚山当然不能在杨家村丢面子，于是派了他的心腹二女婿池非文进土城去买。
池非文是响当当的中专生，在土城小学当老师，可转遍了土城也买不上人造肉，而老丈人头一回把重要的差事交给新女婿，池非文不敢怠慢，忙拍了电报给包钢的大舅哥杨春秋。
当杨春秋终于请下了假回到杨家村的时候，提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池非文跑到村口把杨春秋接回家，大爷亲自打开包袱，只有明晃晃的快速螺丝，不见人造肉，大爷抬手便给了大哥杨春秋一个耳光。
大哥杨春秋眼前光芒万丈，一手捂眼一手从内衣兜里摸出了电报单，上面写着：大哥杨春秋：速买速入内五十六斤池非文切盼。
大爷把电报单使劲摔给池非文，却把手指头戳在了窗台上，窗台上刚好有一只母鸡拉了一泡热汽腾腾的鸡屎，然而大爷手指连心疼得要命，忙把沾了鸡屎的食指放到口里吸吮，才发觉味儿不对，于是恨恨地把口里的鸡屎唾向池非文，池非文忙拿电报单来挡，正好兜住了鸡屎，忙又拿手去擦，果然扒开鸡屎见文章，人造肉变成了速入内，便红着脸说，我去和邮电局打官司，便扭头走了。于是杨家村人编了个歇后语：
老丈人品尝人造肉——鸡屎味
新女婿洞房速入内——莽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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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把两千块钱交给大爷，大娘颇不以为然地皱起鼻子发出嗤的声音，娘恨得直咬牙，把攥紧了的一对拳头在衣襟下碰得声声闷哼。娘回了西屋狠狠地骂，棺材是我买的，看病的钱是我花的，订鼓匠的钱那是五个女子花的，你不知道花甚了，就是你办几桌酒席，我还掏了两千，不说亲朋好友都送了礼钱，你来这儿宽得，横得，充大个儿；我说娘，人家的确是老大，你不服也不行。
说话间，院子里的大帐篷搭起来了，在灵棚的左右，一边一班鼓匠闭了眼死吹。娘的唠叨声早已被淹没了去。我说娘你快出来吧，薛兰锁吹起了《苦伶仃》，薛更达吹开了《泪流血》，薛翠莲打着落子唱的是《佘太君哭夫》。
薛兰锁吹一句：薛兰锁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娘，跟师父薛天爷学吹锁呐，吹瞎了两只眼为挣吃喝，白天亲、走路拄、睡觉搂，都是我的这根锁呐——
大姑夫在人群中大喊一声：“好！”村里人都跟着喊好；那边薛更达也是吹一段、唱一段：锁呐那一响声自明，对台的鼓匠是大师兄；师父那薛天爷他好偏心，把一手绝活儿都传给了他，还把那翠莲也嫁给了他，三十年前的事情咱不管他。今天来到了老杨家，把那《泪流血》的曲子呀，我吹打吹打——
二姑夫也放开嗓子叫好，村人跟着叫好。这边薛翠莲开了腔：左板板那打起来，右板板落，左右那开弓莲花落；薛天爷他正是我亲爹，早几年就死在了《泪流血》；薛兰锁他是我的男人，是头一个；薛更达为娶我他把眼揉瞎，这两个男人跟我都没的说——
三姑夫吆喝道：“没的说也说一说哇”。
薛翠莲接着唱：你让我说我就说，东家死人他女婿乐，金山银山都分不上，剩下根椽头把女婿戳，戳成个背锅子就当王八——
四姑夫黑着个支书脸说：“瞎唱，再瞎唱不给钱。”
报庙开始了。大爷抱了爷的灵牌，爹扛了招魂幡，三叔手撒大钱；我们弟兄几十个一人一根哭丧棒跟在后面，同宗的大爷们护了大爷杨尚山沿碾房、井台、龙王庙的路线一步一磕头。
五姑夫带人拦住了队伍，于是两支鼓匠班子开始对台：《捉老虎》对《借笊篱》，《钉缸》对《补锅》，《小寡妇上坟》对《光棍哭妻》，《百鸟朝凤》对《万兽拜神》……
薛兰锁爬上了高桌，用十几张课桌叠起来的高桌摇摇晃晃，小学校的老师很不放心怕把桌子摔坏了，却也不敢站在桌子跟前，只是远远地着急。薛兰锁在高桌上吹锁呐，头顶、胳膊放着三碗水纹丝不动；
薛更达锁呐、长号一手一个，管子、铁哨含了满嘴；村人激动了，说多少年没见识过这场面了，真是死也值了，多亏了老杨家这五个女婿了，多亏了老杨家死了杨老汉，可死好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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