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戚【十】

〓 第 1771 期  〓

文|赵石军 编辑|一笼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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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亲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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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亲戚【八】
走亲戚【九】

047
而终于太奶奶领了二爷爷还是改嫁了。

二爷爷比大爷还小了一岁，放羊的工龄晚了二年，在老羊倌门下，二爷爷这位叔叔比他的侄儿，我的大爷入门晚，按师兄弟算，二爷爷只能是师弟。

太奶远嫁库涟村的那天，二爷爷玩一个日本人扔下的手榴弹，被炸掉了一只手，而他唱二人台招来的姑娘竟一辈子跟定了他。一辆牛车娶走了太奶，没有人看清太奶新郎的脸，二爷爷和小姑娘跟了太奶到遥远的库涟村去了。

大爷也就是这一天离家出走，追赶上了他命运的骆驼商队。一晃过去了五十年，却都在眼前。

趴在井台上的大爷终于打了一水斗井水上来，把水倒在水桶，旁边的年轻人早抢过了水斗，打满了两只水桶。大爷把担杖担在肩上，却再也不让别人搀扶，一口气把水担回了奶奶家，把水倒在了那口老水缸里。

大爷仔细地摸着水缸，抚摸着童年的记忆与岁月的沧桑。

奶奶说：“跟你爹一样，年轻轻的，头发胡子全白了。”卧床三年的奶奶终于说出了她最后的一句话，然后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048

三叔杨尚武，狼眼、鹰鼻，同杨家祠堂供奉的祖宗杨七郎酷似。杨尚武自幼好抱打不平，又深谙水性，一生从瀚海救人无数，于是也救起了他的爱情与不幸。

当兵探家归来的三叔，一身戎装迷煞了姑娘无数。途经瀚海湖的时候，正值洪水暴发，三叔从瀚海救起了两位姑娘，一位是三十里外榆树营村的马红莲，一位是本村的姑娘古心梅。

嘴厚若瓮沿儿的马红莲，三叔没看上；而把青梅马竹的姑娘古心梅背回了家。

清醒过来的古心梅立马给了三叔一个响亮清脆的耳光，说你竟敢亲我的嘴，三叔苦笑着说，我不给你做人工呼吸你就死了。

被下放杨家村的外乡人古老汉并没有反对女儿与三叔的来往，古夫人却把女儿狠狠地骂了一顿。然而这并不能掐灭爱情燃烧着的火焰。

三叔假期到了要归队。古心梅唱着《走西口》直送到村外，把一柄木梳，哭着给三叔缠缠绵绵梳了半天头，被他娘追上来抓回去了；三叔把梳子装进了士兵装的左胸的口袋，让它和纷乱的心情一起跳动，然后舔一舔被咬破的嘴唇，大踏步地走了。

三年后，三叔没能提上干，只能提上行李回家。而当三叔从古心梅家门前走过的时候，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只是略微迟疑了脚步。突然三叔听到：“立——定！向后——转！”

三叔机械地向后转过身来，看见个军官与古心梅手挽手在望着他发笑。

三叔认出来了，那是他新兵连的排长，刚刚提了连长的马秋风。马秋风说：“我和心梅结婚的时候，请你来喝酒。”

回到家的三叔一言不发，闷睡三天仍是不醒，急死了一家人。三叔恍惚地又给古心梅做人工呼吸，只是觉得嘴唇有些异样，出奇地厚。

一睁眼，却是个似曾相识的姑娘，那是榆树营的马红莲，三叔又闭上了眼。

而马红莲也不是好惹的，抬手便给了三叔两个更为清脆响亮的巴掌，三叔怒气冲天爬起来，抬拳便打，却看见马红莲红润且肥厚的嘴唇，铁石的心肠有些软化，便放下了拳头，拾起了眉头。

049

三叔在家呆久了，奶奶看着心烦，就让他到白城找我爹，我爹让他在林场当防虫员。

防虫员每日里扛了柴油机喷雾器给树喷药。那杨树上爬满了食指粗细碧绿的蚕虫，头上顶着两根火红的触角，白城人称天狗娃儿；六六粉喷上去，这天狗娃儿浑然不觉；榆树上爬满了红红、粉粉、紫紫状如蚯蚓的肠虫，敌百虫喷上去，也不起作用。

林场终于请求空军支援，空军派来了喷药飞机，为整个林场十万亩的森林灭虫，结果只是把食虫的鸟儿喷死了，虫患依旧。后来白城林场花不起飞防的费用，就不再请飞机防虫，也不再请临时工喷药了；数年后，鸟雀大批飞来，从此竟没有发生过大的虫灾。而三叔只得回家。

三叔在家呆久了，爷爷看着心烦，就让他到土城找我大爷，我大爷让他在供销社当送货员。三叔赶起了小骡车，乡乡村村来送货；文家村人告到公社，公社告到土城革委会，说三叔不安心劳动，破坏农业学大寨，大爷担不起责任。

于是三叔只得回家。

没办法，爹从林场找了一匹马驹，当羸马处理给杨家村；大爷从供销社找了一匹马驹，送给杨家村。当队长的二姑夫把两匹小马驹交给三叔来养。

一匹青黑色，一匹青白相间，老私塾李茂才都给起了名字：骐和骢。

三叔死心塌地地娶了马红莲；大爷给了一百块钱，大娘知道了，和大爷吵了三天；爹给了三叔一百块钱，娘知道了唠叨了几句，爹反把娘打了一顿，于是娘和爹仇恨了半辈子。

050

三叔的骢骐二驹比狗大不了多少，几年都不见长大，等到了牛羊承包到户的时候也没长大，当队长的二姑夫按一匹一只羊的价钱把两匹侏儒马分给三叔，三叔死活不要，而马红莲把它们牵回了家。

马红莲的爹，却是久闻其名而不曾见面的马铁牙。

马铁牙据传是烁丹道士的后人，有控制马生长的祖传秘方。当年三婶马红莲看中了三叔养的两匹小马驹骐和骢，让马铁牙炼了两粒百固丹，可保马驹十年不长亦不死；三婶把小马驹牵回家后，立即灌下解药，不过一年，骐和骢变得神骏非凡，从此,老有人追着套了马耕地的三叔问询马价。三叔就在众人围观骐与骢的田地，耕种了十年，忽一日将马卖到了军马场，之后带全家南迁大同，在建筑工地上，招了一干徒弟，组织了脚手架大队，自任师傅，吃起了硬碰硬的伙食，而他在部队时，便是工程兵中优秀的架子工。三叔给他刚出生的女儿起名字的时候，取了古心梅的乳名兰。幸亏三婶不识一丁。当三叔一家路过白城的时候，三叔遇见了古心梅，而三叔却没有认出她来，包括古心梅的爱人，三叔的老战友。

051

娘只知道二姑的诡诈，而不知道二姑的艰辛，在家家无粮，人人挨饿的年月，二姑能从空空的大铁锅里烧出一个十口之家的一日三餐，却是怎样地艰难，虽然二姑夫天天以查粮仓为名，双手背后，小而蓝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却光脚穿了一双高筒特大号的雨靴，每当站在粮堆上的时候，小麦、莜麦，五谷杂粮，全部把雨靴与祖传脚气的脚之间的缝隙塞满，等回到家，二姑夫把雨靴脱下来倒出里面的粮食来养家，二姑乘天黑把沾了脚气的粮食用水反复淘洗，连夜磨成面来喂儿喂女，而终于连二姑这个与二姑夫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都被脚气遗传在了头顶，脱去了一头黑发的红色头皮上又长满了黄水疮。二姑夫的队长终于不当了，二姑头上的黄水疮才开始结痂，慢慢长出了一头黄头发，却怎么也洗不掉脚汗味。

052

三叔杨尚武举家搬迁的那一天，我坐了班车到瀚海乡中学报到，途经杨家村，也来不及下车看看，只是从车窗上望见大多数的人家都用土坯封了门窗；杨家大院也是这样，只有那两间大爷卖给了别人的房子，还是三十年前的蓝色门窗，只是颜色已褪尽若有若无了。

二姑一家在给三叔用土坯封闭门窗，一辆四轮车装满了三叔的全部家档以及妻子儿女。班车已出了杨家村，返回头从车的后窗望去，盐碱上泛的杨家村一派灰白，没一丝活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