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780 期 〓
文|赵石军 编辑|一笼莜面
071
杨大说：“战国，二舅说他拿一半，我们孙子外孙辈的合起来分一半，我说还有儿女辈的大舅、二姨、三姨都活得好好的，要拿都从你那一半里拿，二舅不同意。”
我说：“再说吧，迷糊死了，我回圪睡呀。”回到东厢房，东周和驹儿早睡熟了；机器的轰鸣与唢呐声依旧隐隐传来。
天亮了，驹儿高高兴兴地戴了个花环进来让我看，我问她谁做的，她说是四大爷,那是用柳榆杨三种嫩枝编成的花环，杨四还在编。
院里堆满了伐倒的大树、小苗，杨四编了筐、篓、笊篱、筛、箩，东周跟着学。杨二走过来说：“编吧，以后连树也见不上了。”
终于决定要迁坟了。杨大负责买两具女尸回来，给冻死的二姥爷和终生未娶的大姥舅配阴婚；杨二负责去请阴阳先生；杨三去联系唢呐班子；杨四赶紧把伐下的树让冯老板的工人都拉回大院码起来。我是客，只需领了东周和驹儿到处玩耍。
下午，阴阳先生来了，正是和我多打过交道的画匠二兰成，小时候没少吃过他从树上掏的鸟蛋。兰画匠说：“孩子都这么大了？战国，你五姑现在挺好？”
我说：“二兰成叔，你也不赖，儿子都会跟你画棺材了，新死了人，你能吃，死了几十年的老死人，你也能吃，你能给死人介绍婚姻，还能给死人批宅基地拱墓迁坟，画棺材，做纸扎，一个死人吃八遍。”
兰画匠说：“这么损，战国这张嘴，你到了阎王殿，判官判你下拨舌地狱，割了你舌头，下辈子转个哑巴，我给你烧道黄表，贴上一杠，现在就割。”
兰画匠说完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一张黄纸神神道道地念念有词，驹儿“哇”地一声哭起来，东周面色一变，抱了驹儿急匆匆地出院走了，却迎面碰上了白衣麻绦手提哭丧棒，肩扛招魂幡送葬的队伍。
大姨的大院里，要放一溜棺材。东周一听，忙说：“战国，咱们回家吧，这都赶上丰都了，驹儿吓坏了。”
大嫂过来说：“那个战国媳妇，你那个莫要怕啥子，有啥子怕地么，今儿个晚上，你就到我屋头去睡，让男人们在这里闹腾，我们走地远远地才好睡个囫囵觉。”
这个泼辣的四川女人，抱起驹儿，拉了东周风也似地走了。
晚上把电灯接到了院子里，成群的蚊子给每一只电灯泡裹上了一团黑烟。木匠们纷纷赶来，问了数量，谈了价钱，连夜赶做棺材。
二姥爷和女尸各一具，大姥舅和女尸一具，姥爷和姥姥各一具，大姨夫和大姨各一具，共八具棺材，一律用现伐倒的黄杨木。做成六独木的，顶底两帮两头均用整板。
电锯撕心裂肺地轰鸣，把二人合抱粗的黄杨树破成一柞厚的木板，长八尺八寸截断，开了前八后六寸的榫卯。天色阴沉的黎明，堆堆黄杨木屑在渴睡的电灯下，殷红如血，八具棺材已然做就。
杨大雇了三轮车嗵嗵哒哒连夜赶了回来，从车上抱下了一个红绸包裹的长包，吆喝人揭开棺材，把红绸长包放进去，咚地一声合上了棺盖，又拎下两个红绸包袱，分别放进两具棺材，骂骂咧咧地说：“便宜了二姥爷了，这是两个女人的骨榇。冻死鬼的二姥爷，一娶就是两老婆；大姥舅，我可给你选了个好老婆。是前几天才刚吊死的，别看你教了一辈子书，你还没她念的书多了，又比你年轻了八十岁。”
杨大进家倒头便睡。
阴阳先生二兰成，吆喝人用杨树枝搭起了灵棚，把八具棺材一字排开，连同木匠新赶出来的一具也搬了过来。
二兰成带了人来到老坟地，冯老板的毒蝎挖掘机排了队等在那里，二舅指手画脚地指挥着，先挖这座，后挖那座，拉了棺材装了白骨再运回灵堂；兰阴阳神天道地呼东指西地念了半天说：“利了！”
灵堂旁边，是鼓匠棚，纸扎棚，还有戏台。兰阴阳领了一班徒弟做纸扎的做纸扎，画棺材的画棺材；四班儿鼓匠对起了台；一棒锣响过，戏班子开了腔。灵堂内，姥爷姥姥居中，左右二立柱上写着一副挽联：
文相有后文爷爷高寿迁厅堂
兰章无句兰奶奶低眉品笙箫
横批：乔迁之喜
左侧，二姥爷居上，左妻右妾三具棺材，堂口二立柱上写着一副挽联：
文二爷在世饥寒不惧
娶双妻来生饱暖有福
横批：造化之功
右侧，大姥舅作陪，比翼双飞两具棺材,堂口二立柱上写着一副挽联：
兰大儒一世苦设馆桃李满天下
美学子来生乐开科金榜站鳌头
横批：以文会友
再右侧，大姨夫大姨相随，一对棺材，堂口二立柱上写着一副挽联：
杨家将仙逝黛戎山山秀无边
文夫人苦尽红泥泉泉下有知
横批：福至恨晚
二舅领着他的三儿二女和我们五男三女八个外甥，每人烧了三九二十七柱高香，二十七沓纸钱，磕了二十七个响头。
四班鼓匠齐动静，八把锁呐八只管子八把闷号八口铁哨与笙笛同歌，三遍铜锣三通牛鼓三道玉板三巡胡琴共生旦吆喝。
南方来的穆老板送来三万，东瀛来的冯老板送来六万，九具棺材四座老坟，造四合新墓，真是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兰阴阳念念有词，无论白天夜晚，桃木剑只手横拈，朱砂符烛烧不断。
三日后，画材已毕，纸扎成山，兰阴阳大唱：“吉日良辰到，鬼神自遁消;太公在此位，妖魔休来扰；文二爷，文二奶，新旧故人结夫妻；兰姥舅，兰夫人，老少男女配成婚;礼成——.”
震塌天的炮杖爆炸心惊，哭断肠的唢呐撕扯耳鸣。三村五里的文家亲朋，十里八乡的杨家好友，都来道喜，杨三作了记帐先生，杨四作了茶童，杨二安排宴席，杨大与二舅陪了重要客人。
东周与驹儿不肯到大院来，杨二让人把饭菜送到杨大家，我抽空也躲了去，与东周和驹儿一起吃，东周说：“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红泥泉？”
驹儿说：“比城里还吵。”
我说：“原本——；如今——”
072
七日后，阴云笼罩的红泥泉村，迎来了雄鸡的第一声啼鸣；兰阴阳断喝一声：“起灵——”
冯穆二老板派来了吊车把棺材装上九辆卡车，文杨二家一起来到河东红泥悬崖之上，水泥混凝土的四座高坟大墓围成一个完整的四合院，在兰阴阳大声地唱颂《葬经》与唢呐声中，吊车把棺材分别放入墓穴，毒蝎挖掘机把鲜红的泥土堆起了高大的坟丘。
我要回白城了，一家三口；二舅家的儿女与大姨家的四位哥哥都来送我。我向南望一望，黛戎山已被冯老板铲去了“树戎”，那山杏、山楂、山樱桃都不复存在，连同大山的黛色与灵气。
站在坟前西望红泥泉村，整个绿色的盆地已变成了灰黄的土坑，泉眼被穆老板挖断了承压层，红泥泉已不再流淌。
忽想起大姨家的那匹黄骠，杨二说：“这会儿谁养马哩，黄马早卖进了小公牛集团，做成《香死人》牛肉罐头了。”
常二阴阴地笑着说：“真会挑地方，比兰阴阳都能掐算，那红泥崖头出了朱砂矿，探矿的专家已经回地质研究院化验去了，战国，又能发一笔，这四座大坟迁一下可了不得了，那是多少少钱，……”
东周心有余悸地说：“走吧，战国；回家吧，驹。”
耳畔却又响起撕心裂肺喉呢，唱得还是那首《年迈的勒勒车》：
爷爷的草原是思乡的烟叶
失眠的太阳已风干了岁月
铜铸就的烟锅子再不用打火镰
空留下一袋子兰花花老旱烟
春套一匹狂风
秋射一轮惊魂
的少年
有多少爱恋
成多少随缘
的爷爷
你用眼眶固定了铁丝
你把脊梁驼成了围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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