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92 期〓
文|焦少平 编辑|王成海
那一年秋天，父亲种植的豌豆，放眼望去一簇一簇的，在秋风中像汹涌澎湃的大海，这起伏跌宕的豆浪像极了辛勤劳作了一辈子压弯了腰的农夫。
父亲深吸了一口旱烟，指着这片丰收的田野，高兴地对我和弟弟说：今年学费又不愁了，明天开学你们安心去念哇，就是过几天你妈这病......想去包头你舅舅那儿，到大医院看看，不知道得花多少钱.....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带着简单行囊，带着全家的希望，心有余悸地坐上二李三轮车奔赴县城二中。弟弟在乡中读初中，离家十来里路，父亲也忙着套上老黄牛拉上弟弟和同村几位同学的行李，去往乡中报到。
听父亲说，这老黄牛算是我们家第一功臣，她是父母成家时，正赶上大集体解散，分给我们一头小母牛的后裔，我们家凭着她这些年没少得利，生母牛留着繁衍，生公牛养大犁地，再卖，补贴家用。第二功臣就是母亲养的大母猪，生下的猪娃活奔乱跳，没等出窝就被婶婶、大娘们看中，并用红绳绳号住，那垫窝窝没人要，母亲就留着精心照顾，有的留着杀年猪，有的养大卖给猪贩子补贴家用。
记得儿时，有人来家串门走亲戚都戏称父母是万元户。可自从母亲那几年有了病，严重时连地也下不了，父亲就顾不上养那么多牛，母亲也无力再养大母猪。
说来也奇怪，记得那一年春季，父亲养的小黄牛上午还撒欢，下午就莫名地四肢朝天。那一年夏天中午，老母猪气喘吁吁地拱着阴凉地，来回转个不停，母亲忙从猪身上泼凉水解暑降温，父亲刚把针管吸满药水准备给猪打针，一摸猪头，发现大母猪已经没有了气息。就这样，我们的家境变得越来越穷困，母亲一直没去大医院好好看看病，只是来往于县医院，却不见好转，我们弟兄俩交不起学费时，也遇到过同村好心人申大爷帮忙担保，向临村有钱人家贷款，等秋后还帐。
到校后，第一个周末放学铃响后，班长褚同学拉着我及其他几位乡下同学说，家里盖新房今天正好压栈，晚上一起相跟上回家吃糕。我们步行十几分钟回到褚班长家，鸡鸭鱼各种菜整盘列在饭桌四边，桌中心蹲放着一瓷盆大骨头、一铝盆黄灿灿的油炸糕。褚叔叔和婶婶一个劲地招呼我们要像自己家一样，想吃啥吃啥，不要拿心，褚哥忙着给大家取碗拿筷子，又给盛饭又夹肉。乡下的孩子们一年吃不上几顿肉，来念书大部分合伙租住小南房，带上自产土豆、麻油和面粉由房东负责给做饭，也算能吃饱，但吃不上肉，肚里也没油水。
我们同学几个吃着大鱼大肉也是解馋了。像这样的大餐，每个学期特别是逢年过节前后，褚哥会不止一次的邀请我们这些乡下同学到他家改善伙食。其实，褚哥家境当时也不是很殷实，父母刚刚下岗，又赶上盖新房开支大，生活上也不是特别宽裕。但褚哥及家人特别接济乡下的孩子，这也是直到今天回想起那段青春岁月，仍然感到温暖和激动的地方。
到校将近一个月，我一直没到财务室交学费，主要是没钱去交，只是怀着侥幸心理安慰自己，到了国庆节放假返校后就去缴学费，因为那时父亲种植的豌豆卖了钱就会解燃眉之急。可是这段时间，我心里一直很煎熬，没有勇气主动向班主任老师说明情况，怕被拒绝，彻底没了希望，不主动汇报又怕老师点名催要，在同学们面前丢了脸面。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直到有一天，班主任开完班会时，特别友情地提醒了一句：“没有交学费的同学请尽快到财务室交一下学费，散会！”我知道，全班就差我一个没交学费。回到宿舍，我寝食难安，第一次萌生退学念头。
清晨，我恍恍惚惚地埋头迈进教室门槛，感觉特别不自在，像是偷了别人家的东西马上要被发现一样。走在过道上，迎面碰见班花，她没说一句话没瞅我一眼，却一只脚重重地踩在我的脚梁面上，像要飞一样从我身前掠过，然后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此时此刻，我非常尴尬，因为我穿的是一双新买的军用迷彩薄棉鞋，俗称“二棉鞋”。这个季节本应该是穿单鞋，但我脚穿的球鞋已裂开小口，为了省一双冬天穿的棉鞋钱，我自作聪明硬着头皮，在军用用品店买了这双自认为别人看不出是棉鞋的棉鞋，想秋冬一管二穿着用。心想，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不是被这姑娘发现了，故意捉弄我，我感到非常的羞涩和不安。
这种感觉伴随着下课铃声悄然散去，迎来了窗外有人喊我的名字，走出教室，得知是远在包头的舅舅托人捎来口信，说是母亲在包头武警医院已经查出病，因急需住院手术治疗，按医生说法手术风险大，需要家属签字，同时还需要准备一笔大几千的医疗费，让我父亲尽快去一趟包头。
带着这个喜忧参半的消息，当天下午我就请假回了家。喜的是母亲终于查出病因，有了治好的希望，忧的是医疗费用当时着实承担不起。父亲在场面看见我从二李三轮车下来，就知道有事，扔下手里的钢叉径直回家，这时爷爷也相跟上一起回了家。四十多岁的父亲蹲在褪了色的衣柜旁，一股股旱烟萦绕在他那两鬓斑白的脸庞上；七十多岁的爷爷穿着鞋盘腿坐在炕上；十七岁的我依着盖窝垛……
当时，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父亲放声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向爷爷哭诉着这几年的不顺、变故和无奈，爷爷只是从腰间掏出伍百元钱，很坚定地说：事已至此，先拿着做路费，明天起身去包头想办法把病看好，我来看家……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爷俩就赶到县城，父亲坐上去包头方向的客车，我步行走向回学校的路。我边走边想，回到学校一定要退学……
回到教室，刚刚响起上早自习的铃声。我走到褚哥旁，示意出一趟教室有事，想诉说一下心里话，并向他告别。
绕着学校的操场，我俩聊了整整一个早自习的时间，我详细地向褚哥说明家庭情况以及交不起学费准备退学的打算。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记着褚哥安慰我，给我做思想工作并分析道：再坚持一年就要高考，只有好好学习，才有改变家庭和自己命运的希望，现在退学不是明智的选择，不但解决不了家庭贫困问题，还会给家庭带来沉重的负担，不要当逃兵，要做家庭的顶梁柱，还是希望你留下来坚持一年，用实际行动改变一切！至于学费问题，我回家想办法先帮你垫付。
当天下午来校上课时，班长褚哥把一个鼓起的方便面袋塞进我的手里说，这是伍佰元，抓紧交学费。当我小心翼翼的打开方便面袋子时，里面最大的面值是二十元，剩下的有些十元、伍元，大部分是一元和伍角。捧着这堆闻着略带汗味的零钱，我的心情五味杂陈难以言表。我深知，褚哥的家底最近也不宽裕，父母先后下岗，除了盖新房开支一大笔钱，还经营着小卖部，投入也不少，这零钱就是小卖部的全部收入。拿着这沉甸甸的伍佰元，我激动的连声“谢谢”也忘了说，只是说国庆节放假后一开学就还！
国庆节先后，我的父亲和母亲已从包头赶回老家秋收，在舅舅和姨姨的接济下，母亲的病情基本好转，需要康复一段时间就会痊愈。场面里，我和父亲收拾着金灿灿的豌豆，一袋一袋矗立在地面上，不用吆喝就引来收粮的粮贩，豌豆没用归仓就被粮贩直接抢走，省时省力收入也不错。父亲递给我红蛋蛋的五张大板票说，回了学校就给同学送过去，家里也没个稀罕东西，去地里再挖上一大袋山药，一起给人家送去，捡那大的装。
开学当天，我和房东借了脚蹬三轮车，就把一袋山药和一袋莜面送到褚哥家，并把伍佰元钱还给褚哥。时至今日，每每想起这件事，仍然对我触动很大，没有和家里商量就答应借我当时也算一笔不小数目的钱，这种无私的帮助和信任，令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一个周末，褚哥又邀请我们几个乡下同学到他家改善伙食。国庆开学时，我从家里带了父亲做的月饼当干粮吃，这次去褚哥家，准备给他家送上几个月饼，以表谢意。吃完饭后，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用食品袋装的月饼，递给褚叔，并说：这是过八月十五自家打的月饼，送给家里尝一尝。褚叔三番五次的拒绝接收，并说：少平，心意领了，叔叔知道这是你的干粮，拿回自己吃哇。僵持不下时，褚叔说了一句差点让我当场掉泪的话：实在不行叔叔掰一块尝一尝。说着掰了一点月饼圪糁糁放在嘴里。“嗯”心意领了，你们回哇，有心的话等以后有出息了再来眊叔叔。记得当时，我没敢抬头说话，怕眼泪掉下来，不好意思，背上装月饼的书包径直走回宿舍。
高三那年文理分班，我去了文科班，褚哥留在本班，每逢节日，褚哥都会去文科班找我去他家吃饭。当年高考，褚哥以优异的成绩考取长沙电力学院，后就职于云南一家电力企业，而我继续就读高四，来年考取内蒙古农业大学，先后就职于内蒙古伊利集团和内蒙古蒙源宝禾草业公司。
参加工作后，每当逢年过节时，我回老家一定去拜访褚叔和褚婶一家，聊聊天、叙叙旧。由于褚哥离家远，不方便经常探家，我也是偶尔回老家，我曾多次告知褚叔，家里有急事需要帮忙，特别是体力活，一定联系我的弟弟帮忙，并多次把我弟弟的电话告知，褚叔却一直也没联系。
人们常说大恩不言谢，但借此机会，我还是想向老同学、老班长褚哥及其家人说声谢谢！
作者介绍：焦少平，系内蒙古乌兰察布人，现居住呼和浩特，从事牧草销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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