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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幸有一个讨饭的妈

我有幸有一个讨饭的妈

文/老Q子

我的母亲,曾经整整讨了十年的饭。从四十五岁逢九年那年起,一直讨到五十五岁才停下来。

那时候,我们一家一大茬人,就生活在死亡线上。我们的处境和当年纳粹德国魔掌下生存的犹太人一样艰难而无助。因为父亲是四类分子,我们就成了天生的罪人。这种阶级斗争下的仇恨教育,也让本来很人性的社会,变得是那么残忍和不自在。所以,你就会发现很大的不公正而变得理所当然。我们家重劳力人挣的工分儿,到头来分不到红,还按工分儿倒贴钱,扣钱没钱,也只有在口粮上做手脚,口粮能分多少?到泥缸里瞅一眼就知道了,自留地仅仅打了一大锅小麦。我三姐比我大九岁,她那时也就是十四,五岁的年龄,所以她记得很清楚。当理所当然的社会要活活饿死我们全家的时候,我的妈却勇敢地担起拯救的责任。她拿定主意要去讨饭。我知道,我妈走到这种地步,也不是她的选择,而是迫于无奈。她仅有一个初衷:只要她的孩子们不要被活活饿死,她完全可以什么颜面尊严都放得下。从她拿起讨吃棍的那一刻起,她用她的行为方式诠释了一个母亲的含义,她是一个称职的,了不起的母亲。现在,在我看来,母亲也因为讨饭而成就了她的尊贵。

大概那年,我只记得是春天种地的时节,早上母亲给全家拌了口全麦面拌汤,她勉强吃了一口,放下碗筷,就急着催促我的三姐和四姐不要在家磨蹭了,早点走,她是担心我的两个姐姐怕走迟了,饿得慌,连去土牧尔台这十多公里的路也走不动哩!

我的大姐当时已经出嫁到土牧尔台那个地方了。那时候正行时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母亲说大姐捎话叫两个妹妹去看,照三姐现在的话说,哪里是去看电影,母亲的意思是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想让她们去姐姐家先将就几天。

那时,父亲给生产队种地是摇耧的,运气好时,碰到了种山药茬地,耧铧划出了干山药,拣好的他就装进兜里回家后给全家人蒸熟了吃,差次的,吹扑一下土他就直接吃了。这是春季唯一可以有点收获的来源。但这样的地也并不多啊!帮耧的人,按村中我们叫月有舅,实在看不下去我家的贫困了,就跟队长反映能不能队里接济点粮食,队长说:谁叫他是四类分子呢?不管。

我上面有个哥哥,也是个拿饭的硬劳力,和父亲一样给队里做重苦力活儿。在母亲决计外出讨饭的前天晚上,我和我的弟弟因为饿得睡不着,哭了好半天,折腾得母亲大半夜用捣辣椒的钵子给捣了一点干山药面,搅了口拿糕,将就到我们入睡。

第二天早晨这顿饭,包括大哥在内的大人们其实也是象征性地拿拿碗筷而已。父亲干活儿时身上还装着队里菜园地刨出来的圆菜根,准备饿得支撑不住时,背地里拿出来啃几口。这也是我后来听月有舅说的。

父亲和哥哥早就干活儿去了,姐姐们也走了,家里只有母亲、弟弟和我。母亲安顿我们俩让睡觉,她说夜儿个没睡好,今天睡哇!家里有五个鸡蛋,妈给你们去新井子供销社卖了,贴点粮票买两个月饼吃。

我和弟弟就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被被窗缝子吹进来的“呜呜”的风声给惊醒来,我爬起来一看,外面正刮着黑风,暗无天日,什么也看不见,弄不清是早晨还是晚上,直觉得是末日的光景。家里没有母亲,父亲和大哥也没回来,我和弟弟趴在窗口哇哇地大哭起来,我的妈一定是被大风刮没了!

过了好久,父亲才散工回来,进家一看,也觉得不对头,安顿了我们几句,说给寻妈去,就又一头扎进了门外的黑风里。

后来父亲回忆这段经历的时候说,那时脑子里也没有任何判断力,沿路摸索,凡是海泊子、菜园井和树林地他和大哥全找了一遍,只当母亲活不下去,会自寻短见了。后来父亲到了供销社问售货,人家说早上来过个女人,拿了五个鸡蛋卖,买了两个月饼就走了。

父亲这才稍微放宽了心,又在新井子村熟人家沿门问寻,也没问出个结果。父亲在张盘四老太太家逗留了一会儿,老太太看父亲饿得可怜,执意拉住不让走,硬是给搅了一瓢干山面和莜面的二面拿糕。后来,父亲一提到张老太太,感激之情就溢于言表。

父亲走了许久也没找见母亲,等他回来时,母亲已提前进了家。母亲给我们带回一些吃的,除了两个月饼以外,还有白面饼子、玉米窝头等各类熟的吃的。原来母亲从供销社出来就打定了讨饭的主意,她是到新井子村的东沟子讨饭去了。

母亲说第一次讨吃,不知道如何叫得出口,别人一问因为啥要饭时,她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心说只要我的孩子们饿不死,就能打起精神来。

其实每一次外出讨饭,对母亲来说是一次艰难的抉择。她既要走,而且又要把走表演得那么坚决和坦然,在身后一伙孩子的目光里,头也不回,照直迈快了脚步。

在我还没能读懂这种动作年龄的时候,这种感觉很可能一直被忽视,直到我稍长大一些时,有一次,我悄悄地跟在母亲背后,就在母亲一拐墙角返头的那一霎那和我正照了面,我们同时都哭了。母亲安慰我,让我好好听话。那时我才知道母亲是多么得难啊。她每次走都把心放在了家里她那一伙张着红红的嘴巴,嗷嗷待哺的孩子们身上,她既担心我们的饥饿,也怕我们受别人家孩子的欺负。

母亲的担心是有理由的,在那个年代,谁遭遇了家庭成份的问题,对谁就是劫难。所以,我们兄弟姊妹被村里的孩子们欺负也是常有的事。他们给我起得外号就叫"大白马"。他们常去看大树林的老革命老段老汉那儿,听他讲八路军和万恶的旧社会的故事,他们说我的父亲就是万恶的旧社会里骑着大白马,挎着盒子枪的地主走狗。

我的四姐在她们班里从来都是第一名的好学生。升初中那年,由村里头的老师马云、王瑞林和郭喜三人带头,没有任何理由地在背后直接就把我四姐的升学考试资格给取消了,不让我四姐参加中考。等母亲回来,见四姐哭成了泪人儿,她也跟着难过。她和父亲商量,让父亲专门去新井子找片儿中校长张存金老师,看能不能让四姐再念。中午的时候父亲趁着闲空儿,去了不多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脸上带着笑容,我们就知道事情办成了,四姐又可以读书了。父亲进家就高兴地直夸奖张存金老师是个正直的人。因为在那年头做好人比做坏人艰难,有时弄不好会为此付出代价。我四姐在片儿中念了大概不到四个学期的书,学习依然是那么好,但经过这么一返一折,再加上家庭的贫困,我懂事的四姐就主动提出退学,从此远离了学校。

直到现在,我记不起我因为啥被邻居的王虎成老汉给打了,我只记得他后来跟父亲说了打过我,父亲也没说别的,大概就那样默认了。母亲回来了,姐姐们跟她说了经过,母亲当时就发怒了,把老汉叫过来,好一顿数论。那个原话大意是说:孩子们有啥错,我回来解决,有啥不是,我来赔礼道歉。家中没妈的孩子,你应该可怜,应该照顾,你哪能说打就打。王虎成大概也觉得做得不对很理亏,左一个她大姨,右一个她大姨的连赔不是。临他离开我们家的时候,母亲还给他挖了三碗母亲讨吃要回的混合面,让他回去给家里人蒸着吃。对此事我大惑不解,责问母亲为啥还给他面呢?母亲说事情是事情,亲分是亲分,一码是一码,各说各。

母亲是个很有亲和力的人,村里大大小小的人,不是大姐,就是大姨、大姑地这么称呼她,每见母亲要饭回来总有一伙女人们带着孩子来窜门,为此她们的孩子也总能得到一些吃的,虽然说这些女人们的家庭大多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在生活上由于能得到队里的救济,可能比我们家强点儿,但依然还是饥寒赤贫。她们见我们这种人家通过母亲的讨饭还能勉强糊口,有的女人也就动了心事,后来母亲果然领过村里的好多男人女人加入她的行动行列,她们中有招子妈、根喜妈、拦拌妈,还有记平大、林娥大等,村里除了跟我母亲结伴要饭的以外,后来还有其他女人们也单挑出去讨饭的,应该说母亲不仅救了自己的家,也救了村子里的其它一些可怜人家。

最开始要饭,母亲走不了多远,专门挑选距离我们村较近的但比较富裕的村子要,时间天数也不等,多则十来天,少则三五天。母亲的口袋是搭链式的,一边可放白面,一边可放莜面或玉米面,如果要到现成的熟饭,比如馒头饼子或窝头,她就掰成小块,混在面里头,防止捂坏了。后来母亲她们慢慢从邻近处开始往远走,她们的足迹到过化德、后旗、中旗和西苏旗等地。

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时间一长,总能找出一些门道规律来,其实要饭这营生也不例外,母亲曾经亲自教给她的伙伴们一些讨饭的窍门,从外表看,什么地方的人有吃的,什么人家有钱,什么样的房舍门户应该进,特别是公社和供销社的家属院这些地方,一般都不会脱空最值得讨要。同时母亲也告诉她的伙伴们一些注意事项,诸如住人家家也不白吃人家的饭,至少得给人家留几碗面作补偿。

我的母亲生来就怕狗,好在那个年代,养狗的人家少,所以一般不用拿棍子。但也有一回到了一个公社所在地的大村子里,碰了个当官家的孩子不让进院要饭,而且还指使着他家的狗来咬母亲,母亲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往前凑了一下身子,对那个孩子说:孩子,你不用这样,你不想打发我这个要饭的就算了,直接叫我走就行了,你可不能让你的狗咬我,如果你的狗但咬着我,我就得在你家住,你们还要给我供吃供喝,给我看病,你值得吗?后来那个孩子竟然拴住狗,进家拿出些饭来,送给了母亲。我常想起母亲这句话的份量,它起码让一个孩子在怀有恶意的时候,选择了善良。

直到我读初中的时候,我的母亲还在要饭。我念初中的地方,离我们村有二十多里地。那时虽然我穿的不是新衣服,是有补丁的改裁了的旧衣裳,但齐齐整整干干净净,同学们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妈是要饭的。一次下课的间隙,有个同学找我说:你妈来了,找你呢,是给你送面来的。我一听,心里突然惊了一下。跑过去看见母亲正站在教导处门口,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跟前立着一袋面。她见我过来,一脸的喜色,她说:听你上礼拜就说快没饭票呀!妈给你送来了。我二话没说扛起面就走,大概走了不到十来步地,听见母亲在我身后高喊:你还没拿伙食费呢?我又返身去从母亲手里接过五块钱就匆匆离去了,自始至终,我没有和母亲说过一句话……

对于这件深深伤害了母亲的事,多年之后母亲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其实当时,我就知道我做错了,但我的虚荣心作祟着我不敢面对要饭的母亲。那袋面,是母亲一个人从二十多里远的地方扛来的,而她的儿子竟然给了她这么一张脸,给了她这么一种举动。

直到多年之后,有一次,那时我的女儿正上一年级,妻子好像刚刚忙完一件紧要的事儿,怕误过接女儿的时间,也没太在意自己的形象就跑到学校接女儿,结果她没有接到女儿,是女儿自己回来的。我就问女儿,为啥不让妈妈接?她说妈妈没打扮好,我怕同学笑话。我一听,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当年你奶奶给送面的时候,也是这种心理啊!旁边的母亲听到我的这句话笑了,她说你还记的,妈早就忘了。

那是我心中的一个结啊,我怎么能轻易忘掉呢?其实母亲又何尝能忘掉呢?她只是为了他的儿子把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罢了。天下的母亲永远都是把快乐送给儿女,把痛苦留给自己的人啊。

【作者】老Q子,本名乔有才,二连浩特市人,祖籍乌兰察布商都县,是一个穿行于现实和理想的行者,喜欢阅读,酷爱写作,尤其擅长历史随笔和散文的写作,笔朴实典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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