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书亮 校对 编辑●王成海
农历丁亥腊月廿七日（2008年2月3日）下午五点半，我的母亲匆匆地去了，来不及再过那个年。如她平日做事一样，毅然、绝然，毫不犹豫，一转身便走了，永远地走了！如狂风暴雨中的枯枝，咯嚓一声便陨落了。
妈妈……你怎走得这样急呢，难道您就没有一丝牵挂，不想再看一眼您的孩子们？
那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七，离年只有三天了。村里已经笼罩在年的气氛中，家家早备好了年货，我家也一样。漂泊在外地打工的二弟也回来和父母一起过年。二十六这天晚上母亲还吃了不少饭，临睡时还照例给父亲端了洗脚水。第二天早上五点，母亲下地去小便，完了又上炕睡下。一会又下地，说，还想大便。于是去了堂屋，一会儿听见“咚”的一声，父亲问，跌倒了？母亲“嗯”了一声。二弟赶忙跑出去，母亲已经倒在地上，二弟赶忙抱起，放在里屋炕上。此后便不知人事，也不说话，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提一下裤子。
父亲是医生，一看母亲的状况说，唉，完了，脑出血了。这时家里还有药物和输液器材，父亲急忙按脑溢血下药输液急救，同时通知众儿女。
我还在睡梦中，听到母亲重病的消息，大约早上8点赶回村里，这时母亲只有粗重的呼吸了。怎么办？此时亲人们围下一家，议论纷纷，去医院吗？父亲说：估计大面积脑出血，尽可能少移动，以免加大出血，即使治过来也不懂人事不能行动了。于是我们又联系集宁的外甥建军，他又去盟医院问了大夫，大夫听了他对病情的描述，给出的方案是，不必移动，并开出应该用的药方。结果同我父亲的意见一致。父亲说：先用药，等着看，下午五点左右还活着就没不了。我们一家人只能痴等。下午四点多，液体不滴了，母亲的身体在我怀里重重地抽搐了一下，便去了。妈妈没有了！一时节众姊妹哭成一片。
母亲就这样走了，终年78岁。苦累一生，为了这一家人，没享过一天清闲，也没劳累过别人一天，也没让儿女们侍俸过一天，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走了。
望着母亲睡着的荒芜的坟头，眺望她生前曾经辛苦劳累洒满汗水的山梁、土地、村庄、河沟……人亡物在，我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是呀，从您走后，我回来再也坐不上您的热炕头；从您走后，我再也吃不上您的莜面窝窝烩菜；从您走后，我回来再也听不见您问我一声冷热；从您走后，我再也想不起您那慈祥的面容；从您走后；我再也……
母亲出生在集宁南面的三号地村，十几岁的时候，姥爷就去世了，她和姥姥及两个年幼的舅舅相依度日，享尽苦难。十七岁时与我父成婚，那时的父亲住在集宁南财政街，算是市民，而且父亲还在丰镇一中读过初等师范，算是文化人。可父亲也是苦命人，他十岁时我爷爷便死在战场上。据说，我爷爷是集宁县保安团团长，1937年与日伪軍作战时战死。待我父成家时家境已败落，但当年的名声还在，父亲又是读书人，母亲是喜爱这识字人的，从嫁过来便把父亲捧在手心。
从我记事起，父亲便带着我们来到我二爷爷所在的段家村，母亲就是家里的主要劳力。父亲当过村干部、教过书，后来又当了赤脚医生、公社卫生院院长，常年很少在家，家里的大小事情全靠母亲。父亲即使回来，也像客人一样坐前吃饭，推过饭碗看书睡觉，或与村人站在街上谈天说地。对于这样一位撒手掌柜，您从来没有一丝怨言。在您的心里，父亲的一切都是好的对的。
母亲或许生来就是受罪的人，粗手大脚，体格健壮。而且受多少苦多少累，从不见她埋怨过痛苦过，该干啥干啥，似乎她的心里永远都怀着满满的希望。
听母亲说，我在一两岁时不知得了什么病，两三天昏迷不醒，乡间的游医给看了，也不见效，乡村里的土办法折腾了不少也不见好。父亲看着没希望，说，不行了，明天扔死孩子哇。便蒙头睡去。妈却把我抱在怀里，坚守着，一夜的给我打火罐，死马当活马医。第二天五更，我居然又动了，抓握着要吃奶，妈妈赶紧送上了奶头。是妈妈坚定而细心的爱，把我的小命拉了回来。
那时候人们的物质生活很差，炕上只铺一块乱席片，夜里睡觉只有一床被子。母亲说，我夜里尿湿了便不肯睡，妈妈便把我从左边倒到右边，右边尿湿了，便伏在妈妈的身上酣然而睡，母亲的身体便是我的温床，而她却一夜睡在我尿湿的土炕上。这就是母亲，其实不仅我的母亲，普天下那位母亲不是如此呢！
1960年，那是我记忆中的大饥荒年，家里没有一点粮食了。春天里，一家人连喂猪的糠菜也吃不上了，怎也得想法弄点吃的。母亲带着我上山刨草根。我们这里有一种宽叶的菅草，人们叫白草，根子比一般草根粗胖，而且很白。过去牛没有草的时候，刨来喂牛，但不敢喂饱，牛吃饱了会憋死。我妈就是要刨这种白草根来吃。我们娘俩刨了一上午，大概刨了十几斤，背回来在饲养院用切草刀切碎。但我们娘俩切不碎，幸好三叔路过，才帮着切碎。三叔说：“这能吃？”妈说：“试达哇。”又把切碎的草根在锅里炒干，再上碾子碾，好赖也弄成粉末。回家稍和一点麦麸面，做熟了，那怎能吃呢？那草根面如细沙粒，跟本不能溶水，吃到嘴里嚼不乱咽不下。然而没法，瞪着眼伸着脖子，强咽下去，比饿着强。那年月，无论啥东西能吃饱算好日子。我们还吃过的菜根子，我记得比草根好吃。我们吃草根菜根充饥，可往往大便干硬拉不出去，是母亲一个挨一个地给我们抠屁眼。艰苦的日子里，我妈总领着我，她虽然又苦又累，但我从来没看见她有愁苦的样子，总是在想办法解除困苦。父亲时常不在家，是母亲一手拉扯着我们兄妹几个，她是全家最苦的人。
母亲是全村最好的女劳力。我记得她还当过妇女队长，春种秋收，修渠打坝抬土筐，农村田地里的脏活累活都做遍了。秋天场面里打莜麦是最累的活儿，母亲和男人一样挥舞梿枷，那时我常跟在她身边，我觉得我妈真了不起。因为多数女人连梿枷也不会用。
秋天地里拔麦子割莜麦，我妈都是一把好手。我十二三岁时，放了农忙假，也跟着母亲到地里劳动。母亲拔割地是三垅子，我两垅，跟在妈妈身后，也不落后，能挣多半个人的工分。我跟母亲一样身体强壮，干话比同年的孩子都强。
母亲的针线活儿也做得好，这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而且勤快。我家七口人，兄妹五人，个个能吃能玩又顽皮，衣裳鞋袜也乱得快。妈妈却把我们都打理得齐齐整整，该补的补该缝的缝。那时村里家家孩子都不少，有的人家女人们往往因手慢或其他原因，孩子的衣裳破破烂烂，有的孩子们趿拉着没后跟的鞋，甚至干脆没鞋穿。我们弟兄却无论好赖都穿得齐整，鞋子破了母亲会及时给钉补好，我从来没穿过少帮没底的鞋。我父亲时常在外面，母亲总是给他缝制最合体、最舒适的衣服，父亲在外面时常有人夸他的衣裳好。也不是布料好，也不是新，而是合适，展活，缝制的手工好。白天在田地里劳动，到了晚上，母亲便在油灯下做那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我们早已进入梦乡，母亲还在灯下咝啦咝啦的纳鞋底。
母亲是个要样儿的人。她说，我小时候她给做新鞋往往是做好了，一穿又小了。做得时候，照着我的脚作鞋样，总想做得不大不小，可是等做好了，我的脚又长大了些，穿的时候往往就小了。我想怪不得我的脚趾有些弯曲呢。那时布料棉花缺乏，母亲却能新旧搭配，补补纳纳，变着法儿的让一家大小有棉有单，每到过年的时候，把一家人打刷得干净整齐，每人总要给挂上一件新衣，得到村里婶子大娘们的称赞。可那里知道母亲为了一家人费了多少心思，耗了多少辛苦。
妈妈家里家外的无休止的劳作，铁打的身躯也要损坏的。我记得她四十来岁的时候就时常说：“哎哟，看这腿疼的，看这胳膊疼的，又变天气呀。”
我后来才明白，其实那里是变天气，她常年不知辛苦的劳动，筋骨受到了损伤。她六七十岁的时候，孩子们都成家了，生活也挺好了，可她还是坐不住。腿疼得走不了了，还要上山去搂地毛，爬在山坡上搂，要换个位置，起不来了就打个滚。我们不让她去，她说多少还能卖两个钱。偷偷摸摸地还要上山去。哎！受苦的命，今天您永远地躺在这山坡上了。
母亲和父亲在村里是模范夫妻。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架吵过嘴，也不闹意见，这是母亲的宽容也是父亲的涵养。父亲挣了钱无论多少都交给母亲支配，家里大小事情，与亲朋邻里的来往也全靠母亲来按排。
母亲的一生是辛苦劳累一生，永远说不完。母亲对我们兄弟姊妹的恩情如高山大海，我们何曾懂得慈母之心，报得慈母之恩？
而今，母亲走完她的苦难的路，男婚女嫁，子女们各有归宿。您却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保姆，更像一个打工者，一去不回，静静地躺在这山坡上。其实您临走的时候多想再跟儿女们叮嘱上几句，可是您却走得太突然太匆忙了。我不知道您有多少遗憾，而我们对您却有无尽的思念和内疚！
妈妈，儿女们无以为报，也只能在每年的今天，深深地跪在您的坟头了！
——己亥清明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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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作者介绍】张书亮，网名山里闲人，男，内蒙古察右后旗人，大半生从事高中语文教学和班主任工作，现已退休。张老师一贯多才多艺，尤其钟爱书法、文学、摄影等，但退休前因为工作太忙之故无法施展，退休后一边帮老伴料理家务，一边助儿子照看小孙子，一边重拾旧日爱好，夜以继日地舞文弄墨，生活充实得就像秋日的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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