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车，第一次行驶在家乡的水泥路上，但却再也见不到那个生我伴我数十年的小村庄了。
阳光暖暖的，洒在绿色的田野上，洒在了车前，洒在车前路上可爱的片片泥痕上。目光透过车窗，一番难言的滋味袭上心头，那是多么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桥还是那个桥，弯还是那个弯，沟还是那个沟，田还是那个田。可是，却再也不见路边那一排参差破旧却带温馨的房屋，再不见年年老去却淳朴依然的乡亲，也再听不见熟悉的乡音的问候，再也听不见尾随车后的狗吠声，只见得几只被惊飞的麻雀，在树稍上警觉地鸣叫着……
我寻着我的家——那已消失在这片茫茫的绿色田野里的她。原以为，家的痕迹会寻很久，但不知不觉间车却停住了。我闻到了家的味道，看到了那熟悉的路口。那个路口是在去年铺成的，也就是在去年，家乡刚铺成水泥路，父亲和三叔便用从洪泽湖边捡来的砂石子铺成的这条小石子路，以它连着水泥路，蜿蜒通向各自的家门。
等了近十年，家乡才终于迎来了这条水泥路。那时，全村的老少不知有多少的欢喜，因为，老人们，赶街上集再不用走泥泞的路了，而对于出外打工的年轻人来说，回乡后无论阴晴都可以把车开到门前。记得，路刚铺成时，父亲便打电话过来报喜说，这下好了，每天早饭前晚饭后都可以在水泥路上散步了。而我，欣喜之余，却想的更远，希翼我退休后，便学那陶渊明，归园田居，走在乡间小路上，看那平凡的景，看我心爱的书。然而，我们都想得太美也太远，憧憬与幻灭之间原来只有半年的距离。原以为家乡会与我们陪伴到老，谁能会想到一次突如其来的拆迁，竟使家乡成了我们的过客？
下了车，站在这个路口，看着面前这片已被深翻的泥土，土中那几块红砖碎石告诉我，这便是我曾经的家。
默默捡起那几块砖石，呆呆地看着上面残留的水泥痕，眼前便浮现家的清晰的轮廓来。银色的铁门，红红的砖，蓝蓝的瓦，高高的围墙，大大的四合院子，院子又是个小菜园，爬满院墙的丝瓜，自然熟透的西红柿，鲜嫩的小青菜，青青的蒜苗，枝干粗壮的柿子树，还有那压杆式的小水井……而在院子东面曾是一大片桑田，小时候，常不顾酷热钻进田里，摘里面或红或紫的桑葚，等不及洗一洗，便塞入嘴中。也曾捉那正在津津有味地啃食桑树皮的黄色天牛，然后用一根线拴住它的脖子，再向天空一抛，拉着它飞呀飞……
脚步沿着田埂缓缓前行，眼前一棵树被连根拔起，倒在了田间。我无暇再去它的命运而感伤，因为，此时，我们又何尝不是无根的人？一条白痕在麦田中忽隐忽现，依稀是贯穿村中的那条小路，那是一条我曾行走了二十多年、闭着眼也可畅行的小路，但如今，我却再也分不清，路边何处曾经是何家。然而，只是瞬间，脑海中村上曾经的人和事都纷至沓来。
我家在村的最东头，屋后是三叔家和大爷爷家。这位大爷爷脸庞清瘦白皙，写了一手好毛笔字，平日里最好下棋。在我少年时，大爷爷最爱和我下棋，可能是因为我和他棋逢对手的缘故吧。记得他的棋风不算太佳，属于那种只想赢不愿输的棋手。每次快赢棋了，他便会哼起自编的小曲，然后噗啦啦咳出几大口浓痰………但一旦走了几步臭棋，他便会忙不迭地悔棋，一边抢着复盘，让已被吃的棋子起死回生，一边不停地理直气壮地嘟囔：“走错了，走错了，走错了难道不给悔棋……”
再往西，则是尹姓的几户人家了，而其中而最让我难忘的也很敬佩的则是尹家年青一辈中的老二。他在幼儿时，因生病发烧注射了过量的庆大霉素，成了一个聋子。这是一个爱看书的聋子，字也写得极好。他有一本读书笔记，取名《聋子笔记》，在我读小学时，专门向他借过，里面的内容我已无法记清，但里面那漂亮的字和多幅手绘的插图却是我至今难忘的。
过了尹家，便是二大爷家了，二大爷是个老好脾气，爱打麻将，输的再多，也是脸不红心不躁，最多不过轻声骂上一句，妈的，这叫什么牌？他家的两个哥哥原本都是文艺青年，和聋子是发小，在读高中时还一起合办过油印的校刊。记得有一年，他家新盖了厢房，作为这两位哥哥的卧室兼书房，他们便在雪白的墙壁上画了一丛翠竹，还有几颗小竹笋，先用铅笔勾勒再上彩。那时，他们并没有在意到，我这个小不点正在在一旁羡慕地看着。至今，我常会想起，这些经历，对我来说，算不算是文艺启蒙呢？
再往西，便是我的发小洋子家了。这儿位置佳，正处于村子的中间，因此，便成了全村人的自发聚集地。每至农闲，村东的往村西晃，村西的往村东逛，便在洋子家碰了头。大家就聚在洋子家屋前树荫下打升级，一字排开好几桌，无论输赢，和钱无关。一局下来，输的人在下巴或脑门、脸上贴纸条扮老妖精，或者喝一碗自来水，咕噜咕噜，喝得肚子滚圆。
近些年，因为已是中年，任重道远，我回家的次数少了很多，而村上年轻人大都在县城或其他城市买了房，因此，村上大都是留守的老人了。然而每次回乡，我依然会挨家挨户地去拜访，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沧桑，但不变的是他们的淳朴与善良。我的心底，一直在默默感谢他们的这份坚守，因为，只要有他们在，我的家乡就在。
该到离别的时间了，可我在和谁离别？我只能和心中的故乡说再见了。
临别前，忽然想起了村后的那条小河。
那曾经是一条多美的河！清澈的河水，粉红的荷花，碧绿的荷叶，青翠的蒲柳，婀娜的芦苇……诗意充满河塘。那是一条曾记载着我们多少快乐的河！儿时，曾在里面挖过藕，摘过莲蓬，捉过鱼，钓过虾，又有多少个夏日在里面玩水嬉闹！
然而，今天走到近前，却见河已近干涸，乌黑的河底堆满了碎石断砖，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草。
记忆中的小河随着家乡一同消逝了。
车行在返宁的路上，思绪依然难宁，短短数月，恍如隔世！此后，我的乡情再也无处可寄，一个村，一条河，一段记忆，都与我永隔千年，必然成为我一生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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