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很累,便总盼着退休。
妻问:“退休后最想干啥?”我说:“画画。”我最爱画画,其中又最爱国画。这,我同学与亲人都知道。
国画可分工笔画和写意画两种,我都爱。
工笔画,顾名思义,笔墨工整精致,更多地关注"细节",注重写实。不论是人物画,还是花鸟画,都力求于形似,如宋代的院体画,明代仇英的人物画。
写意画与工笔画相对应,笔法简练。较工笔画而言,更能描绘景物神韵,更能直抒胸臆。传唐代王维创水墨画法,尚意轻形。而明代的徐渭则是泼墨大写意画的首创者,称为青藤派鼻祖,粉丝众多,陈洪绶、郑板桥、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等,均师法于他,并对他推崇备至。郑板桥曾刻过一方印章,上书“青藤门下走狗”,以示仰慕。
绘画有工笔写意之分,文章亦然。大家甚多,仅取数人为例。
贾平凹是我最爱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说颇重工笔,文笔繁琐,唠唠叨叨,又像放大镜,贴近人面,粗大的汗毛孔也清晰可见。而他的文字即使再多再细,也不嫌累赘,字字珠玑,皆有深意,文风寓庄于谐,字里行间渗透着悲天悯人情怀。
世人多爱贾平凹的《废都》,而我偏爱他的《秦腔》,这是他的代表作,曾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小说通过一个叫引生的“疯子”的眼光,书写了对农民沉重的负担、农村耕地的丧失以及农村文化的失落所寄予的深层忧虑与深切同情。
《秦腔》一文,尤其开篇写得绝妙,摘录如下。
要我说,我最喜欢的女人还是白雪。
喜欢白雪的男人在清风街很多,都是些狼,眼珠子发绿,我就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谁一旦给白雪送了发卡,一个梨子,说太多的奉承,或者背过了白雪又说她的不是,我就会用刀子割掉他家柿树上的一圈儿皮,让树慢慢枯死。
这些白雪都不知道。她还在村里的时候,常去包谷地里给猪剜草,她一走,我光了脚就踩进她的脚窝子里,脚窝子一直到包谷地深处,在那里有一泡尿,我会呆呆地站上多久,回头能发现脚窝子里都长满了蒲公英。
她家屋后的茅厕边有棵桑树,我每在黄昏天爬上去瞧院里动静,她的娘以为我偷桑椹,用屎涂了树身,但我还是能爬上去的。我就是为了能见到她,有一次从树上掉下来跌破了头。清风街的人都说我是为吃嘴摔疯了,我没疯,他们只知道吃嘴,哪里晓得我有我的惦记。
窑场的三踅端了碗蹴在碌碡上吃面,一边吃一边说:“清风街上的女人数白雪长得稀,要是还在旧社会,我当了土匪会抢她的!”他这话我不爱听,走过去,抓一把土撒在他的碗里,我们就打起来。我打不过三踅,他把我的饭吃了,还要砸我的碗,旁边人劝架,说甭打引生啦,明日让引生赔你个锅盔,拿手还比划了一个大圆。三踅收了拳脚,骂骂咧咧回去了,他一走,我倒埋怨劝架人:“为啥给他比划那么大个锅盔?他吃他娘的×去!”旁边人说:“你这引生,真个是疯子!”
引生是个疯子,但他对白雪的感情却是最纯真的。从叙述者来说,贾平凹切入的这个角度很占巧,因为更容易揭示世间万象,且第一人称的叙述,除了讽刺和观察,更是非常有代入感,引发读者的恻隐之心。这不是他首创,这种写法的人很多,诸如美国格卢姆的《阿甘正传》,鲁迅的《狂人日记》,阿来的《尘埃落定》,都是以疯子为主角的。而莫言《生死疲劳》则以驴子为主人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则是猫眼看世界。在此,有必要提起日本的三岛由纪夫,他的作品中的人物,多为神经质,诸如他的《金阁寺》和《丰饶之海》。为何以异于常人的人的视角来叙事?各家自有深意,也许是为了更清晰逼真地刻画主角的内心世界,也许是为了将叙述者放在一个不至于被波及的位置,更好的呈现周围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也许是为了苦涩、辛辣的反讽,也许是表达一种抗争或是绝望.......
闲话过多,下面抓紧时间,再聊略重写意的小说。
在我看来,此类小说的代表非汪曾祺莫属。
他的小说更多散文化,连他自己也曾说过,有时他也弄不清自己写得究竟是散文,还是小说。而他的小说最大的特点便是简洁自然,不重修饰。在汪曾祺的小说中,我们几乎看不到夸张、反语、双关等修辞手法,连比喻也用得很少。这就使他的语言去掉了一切枝蔓和芜杂,清水出芙蓉般单纯、明快,细细读来似乎只剩下了语言的原味。
他最好的作品当属《受戒》和《大淖记事》,下面便是从《受戒》中摘录的一段。
他上学时起了个学名,叫明海。舅舅说,不用改了。于是“明海”就从学名变成了法名。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劲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舱里,船就开了。
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明子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哗——许!哗——许!”
《受戒》一文,享誉甚高,无需赘评。但把它评为文坛绝世奇葩,绝不为过,文中描述的那种水乡迥然不同的美,激起了人们遥不可及的遗憾,甚至深沉到伤及人的自信。
其实,古文之中,擅长写意的作家更多,诸如明代的袁宗道。高中时所学的《满井游记》便是他的作品。他在文学上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说,在文学史上地位颇高。读他的作品,很接地气,但俗中有真与趣,任性而发,质朴清新,下面列举一文,则是选自他的《初至天目双清庄记》。
数日阴雨,苦甚。至双清庄,天稍霁。庄在山脚,诸僧留宿庄中,僧房甚精。溪流激石作声,彻夜到枕上。石篑梦中误以为雨,愁极,遂不能寐。次早,山僧供茗糜,邀石篑起。石蒉叹曰:“暴雨如此,将安归乎?有卧游耳!”僧曰:“天已晴,风曰甚美。响者乃溪声,非雨声也。”石篑大笑,急披衣起。啜茗数碗,即同行。
此文构思与文笔皆佳。
以游人的活动衬写山水之美,如借石簣梦中以溪流声为暴雨声的误觉作衬笔,来写双清庄的清幽。又以生动简练的笔法勾勒人物的神情变化。如写石簣,,只以”愁极”“叹曰””“大笑”六字,尽显其情绪的变化。描写叙述言简意丰,如写“数日阴雨””给游人带来的诸多不便,仅以“苦甚”一语,即囊括进万千苦衷。
文至此,又有所感。人生,是否便如绘画?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若为工笔,快意洒脱的心境便是写意了。这两者,你喜欢哪类,还是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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