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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位地处宁镇丘陵的山里，家在几十里外的城里，别说这两年因为新冠疫情的肆虐、袭扰，就是以往，只有女同胞大多能坐班车或者自驾早出晚归，男同胞则不可能如此按部就班，像城里许多机关的那些上班族一样。特殊的场所，监区有繁重的监管、改造任务不说，机关科室的男同志，每周有两三天因为值班、加班，或其他临时任务，不能回家，是司空见惯的事。
单位有个请名人题写的“XX大酒店”，其实就是个小食堂，供应一日三餐。记得一位知名公司的高管说过一句经典的话：要想抓住员工的心，首先要抓住员工的胃。但生活中的多数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抓胃”的难度系数一点也不比“抓心”小，甚至不比改造人小。即使再用心经营的食堂，长年吃下来，难免给人千篇一律的雷同感。有时候，内网上看看一周的食堂菜谱，心里嘀咕一下“又是那几个一成不变的菜啊”，就会影响几天的食欲。
单位内部闲置的房屋，有人承包下来，办了一个餐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虽是山野的农家菜，但非必要的聚会、请客，一般是不会去的。
这样，性格相投、走得相近的一些同事，吃腻了食堂，恰好都在单位，都有空，都有“嘴里淡出鸟来”的感觉，晚上就会相约到某个同事的宿舍，从食堂买一点，到几里外的一个乡村小集镇上炒几个打包，同事再稍微准备一两个，“众筹”几个菜。并不在意菜肴的精致，有时候不过是一盘盐水花生、一盘炝黄瓜、一盘猪头肉而已，豁了一点边的碟子摆放在塑料打包盒中，碗有大大小小，筷子可能长短不一，但并不显得寒碜，倒是很符合自娱自乐的氛围。
我的宿舍有点简陋，不过锅碗瓢盆、电饭煲电磁炉一应俱全，一张平时用来看看书、写点文字的饭桌，围坐五六个人不算拥挤。关键，恰好有几个性格相投、走得相近的同事。更关键的，我能忙中偷闲，挤出一点时间来张罗。无意中，我的宿舍成了几个人的“私家厨房”。
因而，有时候电话或微信里说，晚上来吃点煎饼喝点粥，或者直截了当说准备小酌一下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讶。
无非就是放下手中的书或笔，带上铲刀，拿起一只塑料篓子，赶紧下楼去弄点蔬菜而已。
这时，就看出蛰居山野的好处。
我的宿舍楼在单位的西山头，走个数十米就是西坡和围墙，围墙外就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这个西坡当然籍籍无名。但也是让我这样籍籍无名的人心生情愫的地方。一些勤劳的同事，利用闲暇，将本来荒芜的山坡整理出一块块的菜畦，一年四季都不乏时令菜蔬。我不谙农事，但也“继承”了一位退休后回城同事的两块小菜地，一块种着不太需要打理的韭菜，一块用于春播青菜秋种萝卜，间栽几棵茄子辣椒，就足够我享用了。“偷得浮生半日闲”，西坡可以挥洒一下闲情逸致。
站在西坡，再向西看，无需极目远眺，就能看到律宗胜地宝华山。传说宝华山的古刹最多只能造九十九间半，若是造一百间，必倒无疑。只是江南丘陵都是覆盖着郁郁苍苍的植被，无法看到庄严的古刹和神圣的佛光，只看见山顶的一座雷达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我到西坡，有时候也会光顾一下自己的小菜地，不过是掐点小葱、蒜叶。毕竟太小的一块地，种不了多少蔬菜。
但山野会让我们“不劳而获”，无私地馈赠很多东西，特别是这“万物生”的春三月开始。同事们往往中意于桌上的一两盘“野味”——绿茵茵的、洋溢着山野气息的野菜。
最先能上餐桌的，大约是荠菜吧。我说的当然不是现在大棚里种植、在冬日里就能上市的荠菜，是真正的野地里生长的荠菜。江南的丘陵地区，冬日里十分阴冷，但哪怕是下雪，也无法阻挡住荠菜的“野蛮生长”，春节前后，西坡上就随处可见荠菜了。宋人就有咏荠菜的佳句：“拨雪挑来叶转青，自删自煮做杯羹。宝阶香砌何曾识，偏向寒门满地生。”（宋 许应龙）陆游也写过《食荠十韵》，说满山冈青青的荠菜，是老天爷赐给人间的美味。看来现在的荠菜也没改掉宋代的习性，在寒冬里就开始萌生。等到三月，不少荠菜已经开花、变老，不好食用了。好在荠菜的“家族”比较大，生长周期似乎有先后。有一种荠菜，品相不耐看，锯齿状叶子，茎叶都是暗红色，紧贴着地面生长，不容易被发现，乍一看老巴巴的，可能有人看不上，但其实是荠菜中的珍品，最为清香，泡在水池里，茎叶舒展开来，很鲜嫩的样子。另一种品种，茎叶碧绿、细长，多长在蚕豆等蔬菜的根部，少有日照，直到蚕豆开出淡紫色花朵的时候，还娇嫩可食，但清香味远不及前一种。
不计较品种，只要鲜嫩即可，不出半小时，就可以挖到满满一塑料篓子的荠菜。拣择，在水池里冲泡，洗净泥沙。简单点，就是清炒；高级点，炒鸡蛋；奢侈点，与腌制的五花肉同炒。无论哪种做法，或翠绿如玉，或黄绿相间，或油光发亮，都会勾起人的食欲，不会有片叶残留。前几日，一盘上桌，不见动箸，以为是洗得不净、炒得不好。一问，原来是舍不得吃。话虽这么说，一人一筷，分秒之间便风卷残云。
城里的一些酒店，也会以荠菜入馔，比较有名的，是“荠菜豆腐羹”，颇见刀工的豆腐丁烧成汤羹，勾芡，起锅前撒一层荠菜末，一清二白，豆香混合着荠菜的清香，是一道名品。只是这道菜，荠菜仅仅是点缀，切成碎末，漂浮在豆腐羹上，过于秀气，不若我等山野之人，满满一盘，吃起来简单而粗暴。
有不吃香菜（芫荽）的，极端者斥之为“臭虫菜”。但从来没有听说过不吃荠菜的。
和荠菜差不多同时的，是一种不可多得的野味：野葱。
野葱之不可多得，自然是量少。不像荠菜随处可见，野葱是丛生，像种植的韭菜，但一处往往只有一簇、两簇，相隔很远，有时才能发现另外一簇。不可多得还有一个原因，它极少长在菜地、田埂边，属于孤僻不合群的一种植物。在西坡，它基本是从砖瓦石缝里生长出来的，想挖它，小铲刀不容易找到下手的地方，难以连根挖起。生长在如此贫瘠的罅隙里，野葱多数过于纤细，很像我那营养不良的韭菜，挖起来，拣择也很费功夫。
野葱洗净，切碎，和入面中摊饼，搅入蛋液中炒鸡蛋，是绝佳的山野风味。野葱也是一种药物，在各类本草中，都有记述。李商隐有诗：“薤白罗朝馔，松黄暖夜杯。”这“薤白”，现在不少地方叫“藠头”，有人认为就是野葱的块根。
荠菜、野葱之后，陆续来迎接、拥抱这个春天的，有马兰、蒲公英、枸杞头、秧草、蒌蒿、香椿头、车前草，小山笋、菊花脑……不一而足。这些野菜，多数是应季而来，应季而走。酷爱野菜的，直呼舌尖来不及去品尝，便生着法子去保存。像荠菜、秧草、小山笋等，都可以择好、洗净，焯水后放冰箱冷冻，即使到冬天，也能吃到春天的味道。也有一些野菜，对时光恋恋不舍，很长时间能保持着青春的模样，如蒲公英、车前草、菊花脑，直到临近深秋，才渐黄渐老，准备开启生命的下一个轮回。
这些野菜，在汪曾祺先生散文名篇《四方食事·野菜》中，多有精彩的描写。汪先生是小说、散文大家，书画功夫也是了得，更是烹饪与品鉴美食的高手，光一道凉拌马兰，他就可以做得精细化、极致化。我这样的一枚粗人，只会将马兰洗净，焯水后，加点蒜泥、姜末、食盐，淋上麻油，凉拌一下，或者猛火热油，加点蒜泥翻炒几下。同样，貌不惊人的秧草，在江南，以往多数时候或喂猪，或做绿肥，但在离我们仅有几十里之遥的江中小岛，中国有名的“河豚之乡”扬中，三月开始到清明前后，多以秧草配河豚。这时的秧草，好像是嫁入豪门的民女，身价立即不同了。在这山野之中，哪来河豚？但有爱好垂钓的同事，几条大小长短不一的杂鱼，无论红烧还是熬汤，起锅前撒一把碧绿的秧草，也自有一番风味。
在山野，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情调，春天总会出现在餐桌上。
和春光一起出现在餐桌上的，当然会有诗词歌赋。看到满坡的荠菜时，马上想到《诗经·邶风》里的句子“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三五棵贴地而生的车前草挖出来了，自然记起来《诗经·周南》那首著名的《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芣苢”就是车前草，清代的方玉润说得好：“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其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旷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诗经原始》）。只是，我在专心挖车前草的时候，没有“群歌互答”，但想着不久后这带着大自然气息的植物化作一盘菜蔬，心情之愉悦，同样是“情移而神旷”。看到田埂边一片茂密的野豌豆，忍不住弯腰掐一把嫩芽，同时想到几千年前一位戍边的士兵，一边喟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者，雨雪霏霏”，一边采薇（即野豌豆）不辍以果腹（《诗经·小雅·采薇》）。不同的是，我不会有这位士兵的感伤，我只想到自己、同事，能一起用舌尖开心地品味春天，品味四季，品味这美好的新时代。
2022年3月12日于湾山
赵桥,江苏句容监狱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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