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坐妹夫的车出门办事,见真皮座上多了两个洁白的靠垫,抱一个入怀,暖意顿生。
十多年前,妻子买了四个肥大的丝绵靠垫,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坐,即刻陷进温暖软和的包围,惬意无比。
前几年,回曲沟老家,我给年迈的父母带了两个鸭绒枕头,他们竟说睡不惯。
父母经年累月睡的,是麦秸芯枕头。
我小时候也睡这种麦秸芯枕头。其实和我家一样,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几无买枕头的,都是就地取材,到打麦场取了麦秸填枕头用。
麦收前,每个生产小队,都要挑选十多个精壮劳力拉着辘轳,辟地造场。这样的麦场,一般造在村边,方方正正,偌大一片,方便于麦子收来垛起后看护,也便于打场后往家里拉运麦子。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麦场还是那个麦场,但打场后堆在里面巨大的麦秸垛也就分散成了一个个土丘状的小垛。蒲松龄的《狼》,曾是初中时语文课文里的经典篇章,文中言简意赅、极具神韵的字句,当年我背得滚瓜烂熟,至今仍能作琅琅之诵,其所言“野有麦场,场主积薪其中,苫蔽成丘”,就是对我小时候所见的麦秸垛十分形象的描绘。
记忆里,盛夏的早晨,母亲会把家里的枕头掏空,洗净,再带上洗衣服用的棒槌,叫上垂髫之年的我,一起去麦场装枕头。在自家的麦秸垛前,我们把垛表面经风吹日晒雨淋后霉暗的麦秸除去,薅出垛里金黄明亮的麦秸,填进枕腹,反复捶捣,直到麦秸再也絮填不进,然后或抱或扛,把鼓鼓囊囊的新枕头拿回家,由母亲缝了口,晚上,一家人就可以安心享用了。
庄户人家垛在打麦场里的麦秸,可不仅仅是用来填枕头,它也会给铺到鸡窝里,让母鸡在上面嬔蛋。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的屋门口,都垒着鸡窝。这样的鸡窝,分上中下三层,中层比较阔大,用木棍架了,和底层的粪区隔开,上层则用砖头垒成两两并排、前后对称的四个产蛋窝。晚上,鸡子进窝上架休息后,母亲就会唤我用砖头把鸡窝的口给挡上,以免老鼠或黄鼠狼夜里钻进窝里把鸡给叼走。上午,当母鸡“咯咯咯”地叫着从嬔蛋窝里跳出来后,我便闻声跑出屋门,把热乎乎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放进罐里之前,闭了眼睛,在眼皮上滚几遭。据说,这样做,眼睛会更明亮。
在那样的岁月里,麦秸还是一种建筑材料呢。谁家盖新房,总要选一个黄道吉日,举行一个我们叫做“上梁”的仪式。上梁那天中午,主家把插着一双筷子的猪头肉、供馍、供菜祭祀后,再放一把鞭炮,左邻右舍来帮忙的人把麦秸泥铺满屋顶,新房也便基本上大功告成了。即便不是盖房,若有谁家打院墙或垒猪圈,掺和了麦秸,那本“糊不上墙”的烂泥,也便如有了筋骨一样,硬挺起来。
麦场是我童年时的乐园之一。月明风清的夏夜,我和小伙伴们经常跑到场里,在一个个麦秸垛之间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偶尔,在这样的地方,我们也会撞见幽会的青年男女。“亚当夏娃”看我们出现,自会羞羞地赶紧躲开,分头遁去。
秋收之前,麦场里会有一个比较大的劳动场面:倒粪。倒粪就是把堆在麦场里方方正正的麦秸垛给翻腾一遍或几遍。翻腾之前的麦秸垛,经过一个夏天,已经淋了足够的雨水或浇过了足够的河水,所以处于发酵状态。这种状态下的麦秸,有时候一翻腾,里面还呼呼往外冒热气。但一个大麦秸垛,并非所有的麦秸都均匀地处于高发酵状态,倒粪,就是为了使麦秸的这种发酵加速和完全化。在生产队,倒粪的时候,社员们排成整齐的一排,女人穿着靴子,男人则大部分是打赤脚,从麦秸垛一边,抡起抓钩,同时开倒。随着抓钩的挥抬起落,充分浸水的麦秸被一层层地翻腾到身后。倒一场粪,基本需要多半天的时间。累了,社员们就中场休息,男人围坐在一起抽根烟喝碗水喷会儿闲话,女人则拿出尚未完工的鞋底,在发间擦磨几下钢针,纳上那么几行。分地到户以后,倒粪,也由集体劳动,变成了一家一户的各自忙活。我们家那时候倒粪,父母和我都是主劳力。一场劳动下来,我稚嫩的双手手心,便会打满水泡。
秋耕之前,麦秸粪被运走做了底肥。麦场的地腾出来后,庄户人家便把分给自己的那一块,种上适时蔬菜。初冬的早晨,清冷的曦光中,上学路过麦场,看到芫荽翠生生的,白萝卜和胡萝卜顶着茂盛的缨子,恣肆地生长着,尚未包心的白菜开成了一个个大朵的花,间或有一只蟋蟀从挂满露珠的草丛里跳出来,掠过田间劳作的乡亲被露水沾湿的裤管,“唧唧”鸣叫两声,再跃进菜畦里,没了踪影。
作者简介
王凤森,记者。出版有长篇散文《曲沟,我生命中曾经的天堂》。
傻嘚嘚 | 《曲沟,我生命中曾经的天堂》十一:曲沟之沟有渊源
傻嘚嘚 | 《曲沟,我生命中曾经的天堂》十二:棒槌上跳动的音符
傻嘚嘚 | 《曲沟,我生命中曾经的天堂》十六:鱼虾鳖蟹抓不完
傻嘚嘚 | 《曲沟,我生命中曾经的天堂》十七:洋荆条子做钓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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