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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有约】苍山牧云 | 母系实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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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系实纪之一

吾姥爷崔怀苗,字育青。名闻江淮,入民国县志。祖上以银匠起家,曾姥爷、祖姥爷时尚守其业,有当铺,富名闻达。姥爷之母乃谷阳商氏,书香世家。姥爷继承祖业,兼涉金融,后以豪资助国军抗日,有实职。

姥爷既入冠,初娶三房,皆殁,无子嗣。及换帖姥姥时,已近而立之年,且长姥姥一旬(计十二岁)。初,姥姥之父见姥爷姓名及配字,狐疑不决。媒人问其故,曾姥姥谢曰:“审其名讳,恐非命长之人”。因姥姥久闻姥爷故事,倔强执着,其亲乃成。后姥爷英年横祸,如其先知。

淮海大战前后,江淮货币贬值,姥爷乃搜集时币,以舟车贩往长江之南,再辗转兑换金条以归,或是数日或数月。某日,姥爷车队已发,姥姥从一室收罗时币数捆,疑为姥爷所留存,未敢擅动。及姥爷返,问之:“货有遗失者乎”。姥爷答:“无有也”。姥姥问:“何以留币数捆?”姥爷答:“不知有之也”。纸币捆捆如白菜,失数捆而不觉其少,可见其时家财之巨。

共和元年,姥爷受污于四贼,被误杀。时年,我母三岁。姥姥寡妇熬儿,终身未嫁,逾九十余无疾而终。然其子女皆废,姐弟一代四人,无有读书出头者,痛哉!吾读中学时,公安入户昭雪。车接姥姥入县城,七日方归。归来,带资料若干。大约姥爷所育子女,或安排工作,或由政府补贴至十八岁云云。时母亲年趋不惑,填表时喜不自胜,展想不已。后,终因家无读书主事者,空自欢喜一场,余事不了了之。

小舅父崔公海魁,为姥爷遗腹子。乳名亏成,以记姥爷死难事。其事母甚孝,若大舅父状。年逾古稀,尝于小儿戏斗于墙外,“耍赖”声起,为姥姥闻之。姥姥拄棍而出,以拐击舅,以为还小儿公道。舅父见母来,且笑且走,终为擒获,着吃一棍。舅母羞之,舅父笑曰:“母追吾不得,甚急。恐其倒,伤骨,故被擒也”。

母系实纪之二

吾姥姥孟贤珮,固镇人,姐弟三人,行二。祖上可溯孟子,明初由邹城南迁入江淮,世居于垓下与谷阳间,今属固镇县。姥姥祖父以举人入仕,曾为府院小吏。为人温和敦厚,几无争心,后近百岁而终。姥姥父亲以秀才私塾乡里,桃李一方。姥姥胞弟孟贤云好文艺而恶经纶,祖业终不能守。然以说书闻于当世,生二子一女。表舅兄弟,皆以吾姥爷事故,考大学、当兵在政审之际,被除名,遂没于市井中,名不得闻十里之内。

以姥姥祖、父故,家中藏书甚巨,后毁于文革。某年,吾随母省亲,小居舅姥家。时二表舅为村里文书兼会计,尚未婚,家中红宝书累箱积案。所居平房,阴雨纸返潮,天好出晒书。晒书时满院皆红,风吹书响,如琴声入耳,令人心醉。吾与同龄者滚爬其上,迄今犹记。

丁酉年清明,吾出川返乡祭祖,至杨庙。请生者吃饭,为逝者上香,叩祭于姥姥父兄之碑。杨庙者,乃姥爷之母商氏,姥爷之妻孟氏桑梓也。亦吾姑姥姥、姨姥姥、舅姥姥生息长眠之地,子孙巍巍,血亲数百口。杨庙,实为谷阳文庙之地,今以谐音闻,可窥几代先人无学之悲。是夜,宿于二表舅家,就“晒书满院”事,询于舅公,其甚惊奇。推知余当年大约两三岁许,且补吾不曾记忆之事一桩:大约吾同母临走之时,非要偕书俱归方可。不应,则哭闹不已,后携以书归,乃罢。该书大略《毛泽东语录》相仿,吾了然无印象。该书,或为吾生平所获第一卷书也。

母系实纪之三

锁户严课

蒙学一年,受学长李某兄弟教唆,逃课嬉戏于回家途中。不意,为学长之父截获,其兄弟受责打。学长祖母痛惜其孙,而不能制其子,乃柱杖至吾家,深误吾母曰:“逃课者,汝子也”。母因幼年失学故,颇重视吾之教育。闻言盛怒,暴打于我,七日不能下床,伏榻近月。吾族中姑母唤玉巧者,时待字闺中,见我母如斯殴子,痛哭阻拦曰:“吾嫂,汝欲打死我侄乎?”以身护吾,纵背受鞭挞。犹夺我在怀,泣与吾同声。母乃稍止。

当晚,吾高烧不止,夜梦惊呼,母深悔其甚。翌日,厚买衣衫贿吾,以慰己心。此为吾母终身仅打我之记忆也,颇深。此后经年,母亲与告密之老妪,绝往来。纵偶遇,亦形同陌路,不言语。吾经此一役,课业颇为用心,令父母欣慰,不复旧观。一年深冬,我据床温课,母亲以为家中无人,乃锁门而出。逾数时,偕亲友归,见我尚在屋中,颇为惊讶。亲友感叹母亲锁户严课教子事,一时传为美谈。

及吾成年,在外谋事,有美名于乡里。玉巧姑母已嫁邻村绍勇叔为妻,且久为人母。吾每番省情故里,必登门探视、与俱食,直至姑母病殁。姑母病逝时,吾已定居成都数年。一日,与母亲通话毕,深觉母亲言犹未尽,乃穷尽之。母亲遂吞吐曰:“汝玉巧姑母殁矣,已安葬,勿深伤”。吾闻言泪不能禁,伏案痛哭,久之。

苍山牧云
作者

苍山牧云本名潘成稷,国家一级作家,“五个一工程奖”获得者,民盟成员,四川省委智库专家组成员,中国辞赋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四川省社科院客座研究员,四川大学特聘教授。出版作品69卷(册/本),约880万字。其中辞赋作品出集14卷,作品刻碑97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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