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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苍山牧云
高祖设贻园
高祖致仕归乡，因居官在外，邻人多畏之。越明年，乃选南湖之地逾十亩，分种桃树、枣树、梨树、柿树、石榴五木三百五十株。乡绅谓之曰：“园大，果熟，贼偷，不好守也”。高祖笑而不语，唯在果园四面立桩悬牌曰：“贻园”，人皆不解其意。
及果熟，果有昏偷夜盗者，仆从不能制，乃白于高祖。高祖笑曰：“吾辟果园非在果实，为与乡邻亲近耳。果园勿禁人，果实任人自由取之，守园者严防牲畜不入园糟蹋即可也。”仆从不能解，高祖释曰：“潘圩，吾父生诞之地也。吾常年居外，与乡人颇生疏，邻人畏吾，而不亲近，失天趣也。今以果树百株贿之，令人亲爱我家。胆小不敢入园自取者，宜当四季采摘以馈之，况来自取者乎？故防畜而不拒人也。” 仆从叹服。
高祖生克仁公，为独子。且逾中年而方得，深爱也。克仁公生七子一女，吾祖父复贤公行四。克仁公无心仕途，耕读持家，善经营，有家资，为富一方，捐出身。高祖以“贻园”故，为乡里呼为“善人”，寿九十，无疾而终，葬响场西北三百步之祖陵。高祖谢世前夜，尚吃肉羹一碗，并水饺十七枚。停灵守丧七日间，乡邻感高祖以桃、枣、梨、柿、石榴五木果实贻乡里约三十年，自发请五班吹奏者，致哀、送葬。百里来观，轶事传至今时。后分家，贻园为七叔公抽签所得，因赌抵于后圩潘复信之先人。贻园遂平，复为耕地，种稻粱。
吾父晚年以私田种果蔬，效高祖之所为。
神牛略记
余少年时，邻人长而寿者云，曾祖父潘克仁家豢养数犬，壮若牛犊。尝押粮护车夜归，有六七劫匪劫财断路。犬觉突出，爪搭首匪之肩，断其耳，血流至项。冲突左右，扯腿甩出，若抛小儿状。众匪哀嚎而散，财物无遗失。
余曾祖有闲爵，以耕读持家，富甚。尝有旱田千顷，水田百顷，牲畜不计其数。余父幼时，尝见祖坟松林遮天蔽日，尚有三顷之广。后于大炼钢铁时，掘伐殆尽。余幼年上坟，树根犹在，后掘以平坟事。
曾祖父生七子一女，唯七叔公顽劣不堪，好赌且嚣。当世时，家有水牛者九，以打响场，闻名州域。相传九牛入水，十牛沐浴，世人称奇。或曰有牛神隐于其间，人不能辨。七叔公怪之，乃以红缨系牛角为记号。及九牛入水，果见十牛再现，乃以长矛斜刺角无红缨者。纵矛入水，血漫堰塘，不能直视。
曾祖父既殁，家道中落不可转。七叔公因豪赌败光所分之家产，六兄、叔伯皆不能救。后为债主威逼，斩断拇指感染，不治而亡。伯父念此，常愤恨不平，仇逼债者甚，了无是非。父辈幼时，家道艰难，皆贫如洗。及长，堂兄弟十数人，凡成家生子者，不过其半。余父最幼，为有子嗣五堂兄弟中幺叔也。其育两儿一女，余为其长子。
一梦为谶
早年，曾祖父潘克仁与外族马氏争南湖之地，僵持不下。曾祖以祖业故，许以白银尽履田埂之野，以兑数犁之宽，马氏不许。乃动用衙门之力，收争者马氏下狱，未几，死之牢中。曾祖父钱出地入，再拥南湖。
越明年，七叔公将生，曾祖浅寐于卧榻之上，朦胧中争者马氏血衣而来，扯曾祖衣衫。曾祖惊怖而觉，汗下。虽知是梦，然心中郁悒。时童仆叩门而入曰：“夫人生公子，老爷受贺。”曾祖揪然自叹道：“此子不祥，或为争者马氏托生，来吾家复仇乎”？
及七叔公稍长，顽且劣，枪杀神牛，血洗堰塘。恶劳好赌，家产败光。如曾祖生年之叹。
家父车祸
父亲单车出行，路遇酒驾司机，车入人行道，毁父自行车，伤父脚骨。父亲老且倒地，司机大恐，忙下车扶救。父亲脚踝伤，不能起，司机惶恐而色变。父亲安慰其曰 ：“脚未断，不妨事，勿要惊吓之甚。”司机稍安，欲送父亲就医，父亲婉拒。司机乃送父亲至家，父亲脚踝两周放愈。初，邻人不平曰：“岂能就此善罢甘休乎？”父亲曰：“司机生年与吾小儿岁，相仿佛，吾二子一女亦处江湖，孰能难为人家哉！”邻人唏嘘退。
父亲既伤脚踝，卧床不能起。母亲于电话中吞吐，似有隐情，强问，乃曰：“汝父上楼滑到，崴了脚，稍淤青。此言，不可令汝父知之。若来电话，家常问候可也”。我遂问候其曰：“父亲，现在何为？”父亲答曰：“下棋”。吾兄妹皆笑，未在意。后知其事详略，感慨不已。
从祖潘复玉略传 曾祖父潘克仁育七子一女，从祖潘复玉（字应节），吾祖父潘复贤六弟也（吾祖父行四，人尊“四爷”）。少有睿名，人称“秀才”，以布衣起于江淮间。日寇攻陷故乡，彭雪枫掌江淮军政时，汪冰石主政宿怀，从祖副之。某月，日伪联军合围从祖部。从祖孤弱，率部且战且退，困守淝河三官庙，激战四昼夜。日伪援军不断，从祖外无救兵，弹尽粮绝，部属皆死伤。 时，从祖左肩受重创，血流交臂，五指淋淋血下。日伪向庙内喊话，欲劝从祖降。承诺曰“若降，保证溢敌爵封相授，且委以重任”。从祖严拒之，日伪盛怒。三五成群，轮番突进，皆为从祖击溃。日伪技穷，乃负干柴，四围从祖据守之主庙。须臾间，烈火窜飞，浓烟排空，从祖若火人和衣而燃，冲出主庙，扑倒院中，生生火焚，面目全非。一寇欲从其尸身取人头邀功，另一寇曰：“面如焦炭，五官尽毁，父母不辨，砍头无用也”，乃罢。其民感其事壮烈，自发为其立坟，曰 “英雄冢”。及余成年，乡里尚口碑相传曰：“看汝‘烧’得——像潘秀才一样”。 从祖既战殁，从祖母崔氏哀伤过度，庶几亦亡。时从伯潘绍卿尚幼，由吾祖母王玉镜抚育。初，从祖蒙学既有贤名，豆腐店崔氏与曾祖父克仁公交好，两家许娃娃亲。及曾祖父殁，家有衰败之相。崔太公尚健，家道殷实，人皆劝之悔婚。崔太公曰：“克仁，仁义之士，亦吾崔家之外甥也。吾不能以其死，而悔子女婚，不义。”乃毅然将女嫁从祖。豆腐店距敝村四里，前后相望。从祖母出嫁之时，前面嫁妆已入敝村，从祖母方在彼村上轿，可知陪奁之盛也。 及抗战胜利，吾祖母主族中事务，乃将从祖遗骸由三官庙迁回祖陵安葬。时余父尚在襁褓中，未及冠男子不能参与其事，伯父绍桦哭闹随行，祖母不许。从伯潘绍孝、绍忠、绍卿、绍荃、绍舜等子侄以孝子名，接陵于淝河三官庙。起坟时，棺椁尚新，内有一条蓝斑大蛇与从祖同卧。长丈许，腰围如婴儿手臂。乃以蒲包为褥，车载同归。及下葬，蓝蛇不知所终，疑为途中逃逸，族人以为憾事。 建国初年，吾家以从祖故，为“烈属之家”，授牌虚悬于门楣。某日，从祖军旅故人洪涛政委至敝村，访得从祖后人——从伯绍卿尚在。感当年从祖提携之恩遇，欲厚报从伯，乃于祖母商议，带从伯至家中抚养。时岁月维艰，祖母以出身故，失势于新朝，乃强许之。从伯依恋祖母不肯行，祖母以从伯教育计，督其行，忍泪别。从伯至军中，为洪涛政委庶子，洪涛视从伯如己出，爱之。然天有不测之风云，一日，从伯为洪涛擦枪。枪走火，击中洪涛政委夫人左胫，险致残。是故，从伯遂不能为洪涛政委妻、子所容。返家，任从吾祖母捱日月。 祖母早年无子嗣，且长从伯两旬，皆属羊，故视从伯若亲生。加之，从伯幼失双亲故，颇为祖母所纵爱。将成年，不务正业，又为祖母所痛惜。及祖母病逝，伯父乃远走他乡，终于江苏盱眙落脚，娶妻周氏，生四男三女，依次曰：成宝、成库、成进、成华、成文、成蓉、成琴。余得求学于金陵，因从伯第三子从兄成进时在南京经商故也。时，从祖故人汪冰石以副省长、副书记主政江苏省经济，居高延岭十八号。我以从祖厚交其故，尝出入其家。亦以从祖早年革命暨牺牲故，诸从兄子女皆以“红”字为乳名。依次曰：红旗、红梅、红军、红霞、红萍、红兵、红娟、红钢、红云（云云）等。
跋
曾祖父潘克仁母家易圩崔氏，从伯潘绍卿母家豆腐店崔氏，余母家高庄崔氏，俱姓崔且相去不远，皆在谱中可寻亲疏。吾家四代中，三辈于崔家结姻缘，崔氏为吾曹大父，吾曹皆崔氏之外甥也！某年，吾兄妹与母四人，从外祖母家归。路遇大雨，磅礴肆甚。四野空阔，唯有一顶草帽，难履母子四人。时一老妇人小足行滑路，冒雨淋淋而来，举步艰难。母亲教我兄妹曰：“以草帽送老人，吾母子同甘苦，何如？”。我兄妹皆欣然，乃以草帽馈老妇人，老妇人感激不已。越数年，从伯由盱眙归，省亲舅家。过时未返，我车载母亲，寻从伯于其豆腐店舅家。从伯舅母一眼便认出吾母子。原暴雨路遇受草帽者，即从伯舅母也。老人信天主，以草帽悬于十字架等高度，每每祈祷，为雨中赠帽者寿。是年夏，吾中考有惊无险，母亲尝言：“此或舅姥姥旦夕祷告之功也”！我母晚年亦皈依天主，为虔诚信徒。
备注：
从祖，即对父亲叔伯的称谓。
从伯，即对父亲堂兄的称谓，与从叔（即对父亲的堂弟称谓）略同。
从兄，即对堂兄的称谓。
我曹，即指我们。
大父，即对外祖父或祖父的称谓。
苍山牧云，本名潘成稷，国家一级作家，“五个一工程奖”获得者，民盟成员，四川省委智库专家组成员，中国辞赋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四川省社科院客座研究员，四川大学特聘教授。出版作品69卷（册/本），约880万字。其中辞赋作品出集14卷，作品刻碑97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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