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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小时候，大人们拉呱时多次提及村头池塘边那棵老柳树。他们说：如果当年把柳条倒过来插，现在一定是棵垂柳了。那年月，大人们拉的什么家常都悉数忘却了，唯独这一句，我却一直记着。能让我记住这句话的，不是因为那柳有什么特别，特别的是我真在它旁边倒栽了一棵。
那老柳是普普通通的旱柳，与一株高大的皂荚树并排站在池塘边， 在酷暑里给村民们提供一片阴凉。两棵树都有些年头了，树干高大粗壮、枝叶繁茂葱茏，像撑起两把巨伞，站在村头，荫护着老村的子民。尤其是老柳树，从齐胸高处横斜出一股树干罩住池塘一半水面，成为孩子们跳水游戏的踏板。树根沿着坡岸，弯曲纠缠，匍匐蜿蜒，爬入水中，分不清哪些是老柳的，哪些是皂荚的。离水面尺把高处，虬根横过方向盘结成一个尺半宽、四五尺长的平台，正好可容两人浣衣濯足。
午间或傍晚时分，人们喜欢端着菜碟饭碗走出家门，聚集在这两棵树下。这里，人们谈论的是庄稼农时、家长里短、豆酱咸菜、前村后庄……经常有人说：还是垂柳好看，要是当年倒过来插，柳条可以一直垂到水面上。大人们说说就算了，我却暗暗记在了心里。
老村前后种着两排高大的白杨，村中间杂着些枣树、桃树、楝树。沿着东西贯村而过的小溪，长着些柳树，不过都是旱柳。每年桃红柳绿的季节，柳枝吐出嫩芽，柳絮也洋洋洒洒，可总觉得柳条生长得太杂乱，好像久疏于打扮的农妇，过日子实在却缺少柔美。前村溪边的那排垂柳就完全不同，细长柔软的枝条密密地缀着娇黄嫩绿的柳芽儿，整整齐齐地披垂而下，像斜风里的雨丝，像美人的披肩长发。一棵树站在村头，就像等待丈夫回家的新婚少妇，站得姿态绰约、千娇百媚。
我决定栽几棵垂柳。记不清哪一年，一个细雨绵绵、紫燕翻飞的春日，我从老柳树上折下十几根柳条，折去柳梢，倒插入池塘岸边的泥土里，与老柳和皂荚站成一排。从此，我日日幻想着它们哪天长成垂柳的模样。春雨过后，没几个晴日，那些柳条竟然次第卷起了叶子。我以为是渴水了，每日放学到家，一放下书包就去给它们浇水。又过些日子，除了离老柳最远的那棵还懒懒洋洋地透着些青色，其他的叶子变得枯黄，外皮起了褶皱，彻底是死透了。幸存的那棵，在我提心吊胆地关注照料下，先是生出根须，再长出新芽，接着长高一些，分出小枝杈，终于活了！
孩子的兴趣和注意力总是容易转移，悬着的心放下后，我很快就忘记了这棵倒插的柳条。它也不再需要我的关照，自顾自默默地逆向生长，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池塘边多了一棵鹅蛋粗的小柳树。它看起来还很单薄，只是初具了小树的模样，曾经的幻想忽又在心底泛活，它会变成垂柳吗？那一年，我初中毕业，要去县城读高中了。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当奔往县城的汽车扬起烟尘，我告别了老村，老柳，皂荚树，还有亲手插下的梦想之柳，从此便是帘外五更风雨冷，案头三尺笔墨浓的日子。它再次从我的视线甚至惦念中消失，好像只是在路口挥手告别一个路过的熟人，转身各自走自己的路。它固守三尺土地让自己茁壮，我风雨千里让自己成长。此时，我仍然相信它可以长成一棵垂柳，也许某一天不经意的回眸，眼前已是长发披肩的模样。
没想到，这一回眸已是二十几年以后。我带着爱人孩子回到老村，看见池塘干涸了，老柳和皂荚树不见了，远远的记忆的原处耸立着一棵巨大的柳树，树干至少三人才能合抱，枝条散乱地交织在空中，显然是棵旱柳。我问母亲：那是我栽的柳树吗？母亲笑着点头。
其实我只是诧异它长得如此巨大，并不奇怪它最终长成了一棵旱柳。原本就是一棵旱柳，不是么？我已经过了对一棵旱柳抱有幻想的年龄，生活的常识告诉我：倒插的柳条能够成活已属不易，逆向生长的它要经受什么样的困难无法想象，期待它变成垂柳，既不通情理，更有些荒唐！
有时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棵倒插的柳，在逆向生长。努力了很久，最终还是要成为本就应该的模样。
河丁，本名陈强，男，70后，安徽怀远人，久居上海。子曰诗社会员，北戴河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
2016年初开始业余写作，主要从事散文、乡土小说创作，也写旧体诗词和现代诗歌。作品主要发表于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等网络平台，部分作品发表与《诗刊》、《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金山文学期刊》、《中国草根》、扬州时报、东方城乡报、《辽海散文》等。有散文、诗歌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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