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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李云英 | 空城流沙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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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悲观者提醒我们百合花属于洋葱科,乐观者则认为洋葱属于百合科。

——作者辑

第二章

59

朱登科躺在床上一夜的睡不着,忽儿东忽儿西的胡想乱想瞎想。听见大街上警车打鸣他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眼看着枕头上就落下一层密密麻麻的头发丝,他连连骂道有病有病就移到沙发上去睡。这一睡就睡出了感觉,前多少年做秘书时加班写大材料长年都是窝沙发的。这一睡朱登科竟睡得鼻声隆隆,洪骐鸣回来他都不知道。

洪骐鸣是从会场回来的,一扫昨日的蔫茄子样他满脸儿的辉煌灿烂,方步迈的都出乎想象的精彩。他一看见朱登科睡得那个霜打了的样子就失去了耐心,心下说“咦”,怎么都不预感点儿胜利的喜悦呢?然后就上前推了朱登科一把。大声说,起来了起来了,选都选上了还睡。朱登科睁开眼睛一言不发愣愣怔怔看着洪骐鸣,那样子让洪骐鸣心酸不已,心说受得那个怔哟。又赶紧说,你被选上了。不料,朱登科脸上的肌肉痉挛似的抽搐了那么一阵,然后訇然倒下,很快又睡得鼾鼾的。

洪骐鸣的手机响了是赕佛打来的,赕佛说有几个县上的人请吃饭。洪骐鸣说昨天干什么去了?前天干什么去了?不去!叫他们滚!整个一蛤蟆坑势利眼。赕佛大度地说多两只蛤蟆多四两力,去吧。结果洪骐鸣坚决不去,晚上就有好几个副县长把贺礼给他送家里去了。赕佛只捞到几条子好烟外加几箱老汾酒。下边的人把烟成条的塞到赕佛的车后备箱里,笑着巴结地说老弟以后在头儿跟前多给咱美言几句。赕佛对来孝敬者一概不拒,什么他都要而且一律说:自己人好说好说。

只是老邦子兰天不言不语去了北京,而且连招呼也不打,让朱登科总是堵得慌。

60

峰峦后边的一家庄从山峭上看下去就像哪家的薄羊拉下的几粒瘦粪蛋,干枯渺小,陈杂黑暗。几孔经过了岁月剥蚀的土石窑洞里穷困的连炕席也铺不起,几张腥膻的毛洪洪的动物皮子裹在米豆儿身上。她在烧得滚热的石板炕上跟着三四十年前同样买来的二不够子婆婆学纳鞋底儿,粗涩的麻绳己勒得她的手不像了手,像一双鸡爪子。纳鞋底她小时候只在电影里见到过,可是她乐意现在学这门手艺。早晨她一撂下玉米碴子饭碗就坐在婆婆炕上干这种山里人必干,而一辈接一辈永远也干不完的营生。这样便于受到那个同情她的乌瞅溜黑大约一辈子没洗过澡的老女人的庇护,使她免受黑猩猩一样的四辈子不分白天黑夜牲口般的揉贱。米豆儿钠鞋底时四辈子就斜靠在窑洞门边 不停地瞅着她的脸蛋,不断地大声嚷叫。四辈子没人样地总是说走嘛走嘛,咱出去,到那边炕上去嘛。直到另一个老男人来踹一脚死没出息的四辈子,四辈子才吸溜着鼻子去放羊。米豆儿己纳完一摞儿帆布鞋底子,她看着自己一双血淋淋的手和手指上张开的有婴儿嘴那么大的伤口子 ,泪水在胸腔里汨汨地回流。可是她仍笑着,并鼓足勇气又一次提说:“娘,我想到外边去走走 。”

老女人这时就阴沉了脸,坐在土织布机上把梭子磕打得垮垮响。老女人说,俺到这窑里四十多年哩,俺还不晓得出山的道儿咋样走哩,你就消停着吧。这时米豆儿的眼皮就急速地眨动,像得了痉挛症似的。

米豆儿己被卖到这深山沟里快一百天了,这一百天里她没洗过一次澡。头上的白色虮子挂在头发丝上吊啷着打秋千,黑胖的虱子窝在头发里像上会赶集。一开始她望着一盆浑浊的雨水不忍把乌黑光亮的披肩长发往里边放,可当她刚一放进去四辈子就像狼一样的嚎叫着把水给端走了。

“你个活妖精,你想害死俺一家呀?!”

“俺喝都舍不得喝哩,俺掮一担水要用一个大后晌咧。峁梁都要爬翻三道哩。”

当然头发没洗成。米豆儿的嘴唇被自己咬烂了。她猛烈地踢掉了高跟鞋,而且还嫌踢得不够远用手拣起来一咬牙甩到山涧里去了。接着丝稠衫裙也被她撕得一条一条的,就连一嘴亮白的牙她也让它们黄臭成了死鱼味儿。只是小心翼翼地让手指上朱登科送得那枚硕大的蓝宝石钻戒留了下来,她告自己说留下自有留下的用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嘛。米豆儿坚信自己和朱登科绝不会就这样一边倒地拉倒,老天爷既然生了米豆儿,就得给米豆儿一份才能。天生我材必有用嘛。一家庄也绝不是‘藏龙卧虎’之地,走出去只是早晚的事。当晚上牲口样的四辈子成夜成夜的非人折磨她时米豆儿对自己这样说。她还说,忍着忍着,现目下你要能吞咽下刀子。

从此米豆儿穿起了一家庄的家织青衫青裤,黑鞋布袜。甚至她连袜子都不穿。因被人硬生生掏掉了肚腹里的婴儿,又在被卖的路途上受到极度的惊吓,所以她一到晚上小腹肚痛得直冒冷汗。手脚石头一样的冰凉,没有一丝的暖和气儿。但这一切相比被卖的苦难已不在话下。米豆儿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下子竟变得心如钢铁,而且又准备把钢铁锻打成刀子。

她暗自念叨着早晚、早晚,这两字支撑着她,支撑得她像革命。革命气概有时会打倒一切个人小情绪。米豆儿扔掉高跟鞋以后,完全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纯粹的山妇。她披头散发拉鞋拖袜成了整个一山毛,而且相当的一个原始山毛。不久以后她学会了刀耕火种。米豆儿低眉下眼的楂猪食煮玉米馇子饭,提盆倒尿。闭着眼睛忍受臭不可闻的四辈子在自己玉体上姿意横行,猫狗子一样的大呼小叫。她基本上不洗脸不梳头,不撇洋腔。一家庄死活不戴见撇洋腔的人。洋腔也就是普通话。在米豆儿叫着娘叫着爹坐在炕沿上把着衣缝逮虱子时,一家庄的老少爷们才对她彻底放了心。晚上睡觉才再不没收她的衣裤和鞋袜。一家人倒也慈眉善目,吃时稠的紧着她,打下野物肥的又一股劲儿地挟到她的碗里。每当她啃着一条野兔腿时老男人和老女人总是抓起几粒盐撒在上面说,快就点盐吧,空口吃要反胃的。而他们只吃一碗玉米馇子,就着那么一点点自己淹的萝卜樱子叶也从不叫苦。四辈子放羊回来给她掖藏着许多的野桃野杏山里红。只是一家人不明白米豆儿为啥把大大小小的石头蛋儿铺在漫坡上,而且还脱了鞋反复在上边爬摸扑打。常常的摔滚得鼻青脸肿,手脚出血。老男人和老女人终于看不下去了,终于发了话。他们说女瓜你这是干啥?米豆儿抹抹一头的汗说锻炼呢。老男人和老女人互相对看一眼说不锻炼也罢,锻炼个啥。可是米豆儿照样在有风有雨阴阴的早晨在石头上跑步,老女人动了恻隐之心。她悄然说:

“好女瓜哩,穿了鞋再爬。”

米豆儿汗流如注地说:

“娘,费鞋。”

老男人说:

“丫头,人比鞋要紧。赶明日卖了羊爹给你买双‘油鞋’穿。”

米豆儿听得差点掉了泪,山里人眼热的‘油鞋’就是城里人嗤之以鼻的雨靴。老天不公啊,有钱人吃喝嫖赌抽,穷人竟要为二十多块钱的许诺放一年的羊。她记得朱登科有一次带她去避署山庄吃饭时仅一道‘女儿红’竟一掷千金。后听人说那道菜是用女人生头胎孩子的胎盘做的,属高档补品。想到这儿米豆儿抬头对老男人笑了说:

“爹,俺不在石头上走路,日后咋下地干活哩?你和娘都老咧。”

米豆儿窝在山沟里,脑子都快发霉了,可是树上的知了呼声 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欢呼她的倒霉,但又好象在孕育着什么机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米豆儿己能说一口地道的山里话。她摒弃了一切要命的虚伪,不久她像一粒羊屎蛋和这几孔糙黑的窑洞融为了一个整体。

早晨,万峦雾障。林子里的一切鸟等都在展示自己的歌喉。待湿气被漫过山包的太阳抽干,四辈子吆喝着羊群出了山。羊群尾巴后边跟着他的女人米豆儿,往往米豆儿手里要提着瓦罐,瓦罐里有青竹叶子泡下的茶水,还有一袋子玉米面贴饼子。他们常常要在山坳里待到天黑尽时才回到窑洞里。刚去放羊时,米豆儿发现老男人经常躲在巨石背后偷偷地瞅住她半晌。有一次她提出要学爬树,四辈子说他要睡他。她就像死了一般躺在满是羊屎蛋的石头地上,四辈子跨骑上她时叫喊得山都在响。群羊像一个个流浪的流氓围着米豆儿咩咩地叫,然后趁机跑到别的山坳里去了。这期间米豆儿就发现巨石背后老男人那双惊恐而又满意的歪脸儿。甚至老男人扔一块土坷垃到四辈子吭哧吭哧煽摆的黑肥屁股上,骂:四辈子,俺日的贼你疯咧?羊都跑哩。

再往后老男人就不再暗中监视米豆儿,她爬树的本领与时俱进与日俱增。几丈高的大杉树她三下两下噌噌地就爬上了树梢,然后两腿脚一松哧溜再溜下来。弄到最后四辈子不得不叹服她的进步,她的日益强壮。山风薰蒸得她的皮肤黑红,手脚枯干。而米豆儿对这一切渐渐喜欢上了,饭量俱增,放羊时带的玉米锅贴己不够俩人吃。老女人不得不一二再再二三的给他俩加量,因此老女人唠叨上了:

“吃吃,真能吃,真是吃死老子的主儿。”

老男人取了嘴里的旱烟锅子说:

“容让些容让些,你那黑小子屎尿忒多。啧啧,你都没见他在野地里把人家弄的,连羊都不吃草了哩。”

老女人“呸”地一声照脸吐了老男人一口,骂:

老松你真个该剐!竟看那些个哩。”

老男人红了脸说:

“你看你看,俺就知道不该给你说。你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俺这是监视那丫头哩。你生的儿你还不知道?那是个二傻子,只会睡女人不管驴事。”

吃晌饭时米豆儿唯一的要求是她要坐在林子里吃,以便乘凉听听好听的鸟叫声。四辈子刚从米豆儿身上下来不久,正志得意满。他呵呵着说,去吧去吧,这有啥难的。只要你让俺想啥时弄就啥时弄,俺叫欢时想驴叫就驴叫想羊叫就羊叫。说着就“咩”地叫一声又骑了米豆儿,骑着骑着他就想了怪招儿,他让米豆儿骑了羊他也骑了羊。四辈子说啊呀,羊美哟,俺在和羊睡俺以前常和羊睡。完了米豆儿听见自己的热血在管子里开锅,木然地拿了整个儿的干粮袋坐进了林子,但她悲伤地一口都咽不下去,她从石头堆里抱出了事先埋在那里的烂布袋子,然后把饼子装进去扎紧口子迅捷地爬上树去把饼子袋藏在茂密的枝桠间。溜下树时她就在那棵树身上用石头砸下一个只有她认识的暗号,再过了几天她又藏了一把砍刀在树上,还有一个破烂的小水葫芦。

回到窑洞里米豆儿又说又笑,让玉米馇子在嘴里吸溜的又香又甜。她故作懵懂地叨唠说:

“娘,俺身上咋早不来咧?”

老女人老男人心头一喜,互相对看了一眼。老男人突然把旱烟锅子咂吸得吱吱的响,烟锅里的火一明一灭一明一灭。老女人问:

“早咧?”

米豆儿说:

“早哩,一半个价月了。”

四辈子憨笑着说:

“娘,娘…”

于是老女人把风箱拉得呱呱啦啦破天慌烧下一碗水卧荷包蛋,又从满是蛆虫的柿子醋罐里滗下半瓢醋水浇到碗里,心疼地把碗端给了米豆儿。米豆儿肚里“呃”儿一声想吐,这下一家庄欢天喜地,齐了声说:

“吃了吃了,身子金贵哩。”

秋天收割时,一家人就不让米豆儿背庄稼,只让她去放羊。头一天米豆儿放完羊早早归来,第二天她呆天黑一些时才回来,她望见了一家庄男女脸上的焦急。再一天时米豆儿又早早归来,这回她看到的是全家人的释然。直到第四天第五天米豆儿都让天黑透了才回到窑洞里,笑嘻嘻地抓过老男人剥丢的衫子逮抓虱子。老女人还是烧下一碗醋蛋给她吃。

最后一天夜里山里刚落下一场透雨,雾,像爱情一样,在山峰的心尖尖上游戏,生出种种美丽的变幻。山梁上黄红交错,枫叶如血,使人有了革命的遐想。米豆儿早上起来给全家人熬的玉米馇子饭又粘又香,吆上羊群走时己经一个早晌过去了。她说,糟了,迟咧。老女人说,不怕,俺娃迟点回来。现天长哩,太阳落得迟。米豆儿出了庄有三四里地把羊群吆喝到一个山坳里,爬到树上取下了早藏在上边的贴饼子、砍刀和水葫芦。可是随即她悲哀地发现藏早了的玉米贴饼己霉烂得红毛绿毛,当天她带的三个贴饼仅够一天至两天的吃食。凭记忆和从四辈子嘴里掏出的零星话柄她知道要跑出这重重大山最少得十天半月。米豆儿哇呀哭了,没有吃的,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逃出这大山,既是不被抓回来打死也得饿死。

米豆儿正在绝望时眼里掠过那群白羊,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唿嗵唿嗵擂鼓时一只小羊羔的脖子己被她双手掐断了,小羊羔的头耷拉到地下时米豆儿举起了手中的砍刀。结果她带走了小羊羔的两支后大腿。

米豆儿像被枪声追着的小鸟,她急邃地穿越在密林里。衣服和裤子已被荆棘和锋厉的石楞子撕扯得丝丝褛褛,演白毛女吴琼华绝对不用化妆。米豆儿告诉自己,跑!跑!跑出去!哪怕是跑到更深一些的大山里也不要紧。只要先偷逃出眼目下的劫难再说。所以米豆儿的不择方向反而帮了她,因为一家庄的老少爷们这时打着火把都在通往出山的道路对她围追堵截。米豆儿发现天黑尽时就选择了一棵又高又大可以坐又不被轻易发现的树爬了上去,紧紧抱着枝杆坐了下来。偶尔还十分警惕的睡一会儿。她先吃了巴掌大一块饼,又嚼了一块生羊肉。也许因为慌急了饿急了平生都不愿多看一眼的生羊肉这时吃着反而有些香甜,那几个饼子她一天只敢吃一点点。她一路采摘野果子吃还用水葫芦舀山泉水喝,水葫芦的水喝干了而又没有现成的山泉水她就搬开石头块搜集那一点点积雨水喝。有时石头底下的水坑里还有象棋子大小的小螃蟹,米豆儿抓起来撕了它们的两条腿吃,咸丝丝的不太难吃。米豆儿记得她在许多的树上过了十多个夜晚后就望见了前山里的人家和公路,半年多时间里第一次遇间了生人。她望见公路和人烟的一霎那泪水像山洪爆发突突地奔流而下,她对大山锐吼:“啊哈!打不死的吴琼华又活了!朱登科你等好了!”

米豆儿疲惫不堪但又诡计多端,她很想去公路上拦截辆车坐上去。但她咬紧了牙关阻止自己这么做,她狠心地要求自己这次出逃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米豆儿顺着公路边的沟沟峁峁行走而绝不大大咧咧走上公路去,她还很可怜地向住在沟梁上的前山人家讨上口热饭热汤吃。有些多事的人瞅瞅她的脸蛋子就想生事,不知为什么就有持重些的老者说不能啊不能,这不是一个一般的人。听了这话米豆儿自己倒反而吓了一大跳,自己怎么就不是个一般的人呢?也许正因为这不一般害了自己的一生。

米豆儿一路走来己破烂成了叫化子,衣衫褴褛,脚踝上手臂上被荆棘划破的伤口经过雨淋和蚊虫叮咬己溃烂化脓。她发着低烧不断地干呕,迷迷糊糊闪闪烁烁沿着公路边的山沿又走了十多天终于望见了太阳底下的老庙,以及老庙钟楼顶上光彩硕大的铂金宝珠。这时她才公然地跑到一个加油站里讨水洗了脸,又好话说尽用人家电话拨通了余得水的手机。在电话里余得水连声问:

“喂,哪位?你是谁呀?”

米豆儿对着话筒哇呀一声猛烈地哭嚎起来……并一顿流干了眼泪。

余得水在见到米豆儿之下,惊得他捂紧了嘴巴,天哪天哪呕吐不止,吐了一摊的绿水。等到米豆儿洗完澡换了衣服又恢复成原先的米豆儿时,才心如铁石般地对余得水说:

“我回来了!‘胡汉三’又回来了。”

余得水心有余悸!他惊恐地发现才短短几个月这个女人己炼得能吞下刀子了。他百般叹服地自言自语: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不如天算哪!

“豆儿,你怎么落到这步天地?我找了你好半年啊,你到哪儿去了?”

余得水又说:

“咱们完了,人家又上去了还是双料的。怎么你肚里的孩子呢?”

直到这时余得水才突然发现米豆儿的肚子扁平平,他忍不住连连发问。失望和气愤使得他眼珠子血红血红。

米豆儿一言不发地扑在余得水的怀抱里狂哭了一个时辰。哭过了她的心里清亮了许多。想想林冲手中的刀,品品林冲的那句吼,突然擦干眼泪说,这梁山并不是谁的!

61

米豆儿给余得水述说着自己那段非人的经历。她像讲述别人的遭遇那样,像为另一个人控诉和悲愤。但她的样子更令人伤心伤肺。

米豆儿是那一天夜里从人大代表的住地里出来和余得水分了手的,那天她特别痛快。浑身是胆雄纠纠气昂昂的代表和委员一接到她手里的控诉状,就非常同情地瞅瞅她的大肚子。不过也有鄙咦的。当然她没给人家说她千方百计想嫁给朱登科,想取牛粪大姐而代之,想一步登天做市长太太。她只说朱登科利用强权霸占妇女。也有人说啥年月了这又算啥事呢,意味深长地拒绝听她陈说。人家说“哟”这么聪明这么漂亮你怎么就上那个当呢?其中有对她过去较熟悉的人说这个女人不得了,了不得,少沾惹她吧;沾上了至少扒你三层皮。但是仍有一部分正人君子正气凛然地表示:像朱登科这种败类根本不配做人民的公仆,而应该回家卖红薯去。再往后人们又嘈嘈说,朱登科的女人多哩多哩,又何必呢。这种时候米豆儿就特别纯情地红了眼圈,睁大眼睛丢下几颗明亮的泪珠儿打湿脚下的地板,然后十分乘巧地退了出来。站在暗处的余得水一些人很快走到明处,热烈欢迎她的胜利凯旋。而且趁机散发出去许许多多的妖言,并进行妖言惑众。然后拉一部分代表们海吃海喝煮酒论英雄,酒酣耳热之时一致表示加大力度选掉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猪(朱),免得人民跟着他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过烂包儿光景。

那一天子夜时分,街上的风景依旧很亮丽。俊男亮女们根本舍不得去睡觉,而上网吧上得又相当累了,所以他们只好站在街头吃冰淇淋吃羊肉串还吃麻辣烫。外加卖呆卖乖。小姐这时也游走在大街上,好在天亮之前揽上不回家的帅哥。小偷儿流氓尽量地躲开巡警的火眼金睛。于是街头更热闹了,简直是火树银花。

米豆儿迈着”芭蕾步“走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大街上横行而过,可是她的心和一边扫马路的哧啦声一样显得格外慌凉。她走在灯光如铅的街巷里像飘在波动的海洋上,心上倏忽漫过凉水的内容。朱登科的影子翻腾在她心里仿佛是震荡的风雷,俩人交往的短暂时光不知为什么老是在她的思绪里滚来滚去,最后滚揪成一团乱麻。甚至在一瞬间米豆儿忽然觉到自己很可怜,什么辞职?开除他妈的了。后又想到朱登科的可恶,她记得那时他经不住诱惑,压抑而矛盾地说不能啊…我不能… 然而他最后还是上了她的床,上了床扭曲了一张黄白脸不看她,整个一个那样的过程一句话也不说。

 从此以后朱登科果真再也没有和她上过床,甚至她怀了他的孩子他也不肯动心。想到这儿米豆儿竟生出几许后悔,唉,开弓没有回头箭啊。他可真不是个好情人。纯粹是惯坏了,惯得霸气十足。人常说,让人一步天地宽。你给我三句好话我早把肚里的孽障消灭了,我干吗一个姑娘家挺个大肚子丢人现眼。没想到你竟那样地绝情绝义,让我舍命陪君子跟你过不去。为此我都快把自己的家人气死了,要面子的父母亲差掉就要把自己的老脸扇烂了。可是你还下死手整人,迫使我辞职,还说孩子也不是你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从骨子里看不起我们这些人。难道你当官是扎了根长了梢?永生永世戴着官帽子不成?你把手中的权力稍微放纵一点给别人个方便,别人也不会破着本地挑着我起事,暗中收拾你个孙子。我想嫁给你是看上你了,喜欢你。你要知道十年后你就整个一糟老头,到那时还有谁稀罕你。其实我生那孩子干吗?我给自己找一生的不痛快呀?你一个拿大事的强男人怎么就想不明白一个弱女子呢?唉——可恶。

想到这儿米豆儿又有些恨余得水,无奈这几天自己就是在余得水的百般哄唆下才到会上闹事的。其实米豆儿还是有点后悔,她不知明天那个可怜又可恨的朱登科被人选丢了会怎样?一切都将会怎样度过?他会不会自杀呢……     

想到这儿,米豆儿有些不寒而栗,心头沉重得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憋闷得不由张开嘴深深吸吐了几口气。待新鲜的略带湿润的空气鼓荡在她的胸肋间时,演员的热情、张扬和散漫不羁便在米豆儿周身恢复开来,一时间竟有些儿不能自持,忘乎所以加杂着得意忘形。她转念一想在心里劝慰自己说瞧你这前怕狼后怕虎,提不起放不下的窝囊样,这年月谁怕谁呀!谁愿死谁死去。朱登科,哼!他活该。

“哟,豆姐嘛。”

街边上有两戴墨镜的小子不知啥时候已贴近了米豆儿,他们脸上的笑容带着江水样的绿蓝。

米豆儿一向晚上比较警觉,特别是有了‘敌人’以后她更是一般不轻易出入。自从公开和朱登科闹翻的那一天起她就视他为敌人。米豆儿深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且这几天余得水十分不放心地都在耳朵边上把这句话叨咕烂了。于是米豆儿摆摆手对几个人说:

“对不起,你们认错人了。”

可是那两人己经围拥过来,一左一右把米豆儿夹在了中间,他们像追星族那样热烈地说:

“哎呀豆姐,敬仰你嘛,真的真的见你一次好不容易呀。”

米豆儿在有的时候就是做不了自己的主。她心软。她犹豫着停了下来。但就在她停步的一瞬间,他看见了眼镜后边的绿光。像狼一样的绿光。她突然意识到了危险,但带着蒙汗药的湿手帕己迅捷地捂扣在了她的鼻嘴上。

    最后的一丝清醒从米豆儿脑际中消逝了,她两眼发黑神志模糊软做一团。这时从后边赶上来的一辆白色丰田面包车迅速打开车门,不到一分钟的光景米豆儿便被塞进车里“忽”地拉走了。

米豆儿被麻翻以后被拉到了哪儿又怎样被人取掉了肚腹里的婴儿,她一概不知。当她彻底清醒以后她已在重重大山里的一家庄的火炕上了,肚皮上一条蚯蚓似的血红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那些人竟悲天悯人地给她留下些止痛消炎药。可见他们并不想当杀人犯,因为他们没有要了她的命。但是米豆儿现在想要他们的狗命。

 一阵一阵揪心的疼痛使米豆儿站也站不起来,她想爬下那黑污腌躜的土炕,但她试了几试都没能成功。望望门外风声鸟啼的万重山刃,以及站在炕边儿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还不时把手里的一杆火铳子拉的呱啦啦响的半傻子四辈子,米豆儿睁大一双暴怒的眼睛“哇”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嚎,然后猛烈地哭倒在了一家庄石板炕上的破烂羊毛毡里……

米豆儿回忆到这儿悲伤的泪水濡湿了余得水一大片衣襟,余得水恨得咬了后牙根。他又问那么你是怎样逃出来的?难道一家庄没追?米豆儿说哪能呢,还不破着命地追呀。 

62

说实在的在米豆儿出逃的那一天,一家庄的老女人的右眼皮一个劲儿地跳,随之带来了莫名其妙的心烦,直到星星点灯的时候连老男人都开始惊恐地神慌意乱。原因是米豆儿和羊群该回来了而未回来。当俩人互相看了一眼把信息传给对方又同样接受了对方的信息时,老男人和老女人就料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他们还是愿意自己估摸错了,不会吧,老男人磕打磕打旱烟锅子咳地涑了一嗓子,但仍抑制不住喉骨里的焦慌。他对只顾埋头往嘴里扒饭的四辈子那样地看了几眼,然后恨铁不成钢地说:

    “狗日的四辈子哩,你就知道吃,吃你妈的脑腔子都瓷严哩。都啥时辰咧,你女人咋不见影哩?”

    四辈子端着碗瓷在脚地上,但他很快幡然醒悟。四辈子说时迟那时快撂下碗抓起火铳就奔进了林子里,但迎接他的除了一群羊,还有一只小羊羔的少部分皮肉。四辈子哭咧咧地朝茂密的山林里放了几枪,他大声地呼唤着他的女人,一时间啊呵呵——豆儿,啊呵呵—豆儿—的粗嗄糙声回响在满山遍野。随即沮丧和气愤使一家庄陷入了灭顶的绝望里,他们急迫地挑起火把围剿猎物一样封住了出山的一切狭途要塞。可是他们守了三天三夜竞没发现米豆儿一根汗毛,于是昔日米豆儿脱 了鞋在石头疙瘩上爬摸滚打的情景在这些黑男女的头脑里再现。只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米豆儿是朝后山里跑了。一家庄的男女呲着黄板牙啊嘿嘿地哭叫,他们懊悔不迭地啪打着双手大声嚷嚷:

    “大意失荆州啊,日他奶奶地受骗咧。”

    “喂不熟的白眼狼哩,不算人哩。”

他们一可劲地揩着红眼窝里不断涌出的泪花花,日夜地叨唠着咋就没想到哩,咋就想不到哩。说到气愤处人人都认为是命,认为命运捉弄了他们。

    “唉,命!都是命哩。”

    “命里没有别强求啊。”

    “认命吧,日他先人咧。”

其实,在一家庄男女老少挑着火把心急火燎地追在出山的狭道上时,米豆儿仍没走出多远。她走的方向和那些追她的人正好相反。她专拣茂密的丛林深处行走,一律避开人行道哪怕是羊肠道。夜里她爬在树上听见狼和野狐的叫声吓得哭都不敢哭,荆棘挂破了她的衣服鞋袜,因此她从头到脚看上去很像逃命时的吴琼华。第一夜当她看见有几只火把出现在大山里时,迅捷地爬上了一棵罩如伞盖的大树。第二天米豆儿兜来兜去仍没走出多远,夜里她坐在高高的树上仍能隐隐约约望见远山包上晃游的火把。直到第三天她才离火把远去,才结束了这场斗智斗勇,且一路未遇到任何凶险,平安而幸运地走出了大山。只是她晚上爬在树上一打瞌睡差点掉下去摔断腿,后来她撕了衣服里的一件贴身小背心把自己从腰里拴牢在树枝上,这样即安全又能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事实证明这一聪明之举在半个多月的生死逃亡中是米豆儿走出大山的关键所在。

一家庄的男女在寻找了三天三夜未果的情况下才彻底地偃旗息鼓,不得不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只是四辈子不甘地强挣扎着又转游了诸多的沟沟峁峁,山洞凹坑,最后不得不接受了残酷的现实。他气急败坏地爬到沟涧里用很长的藤杆挑下挂在酸枣刺上的米豆儿的红色高跟皮鞋,偷偷地躲在羊圈里抱着那只红色皮鞋像狗吠一样哭嚎了几次。且回回哭得歇斯底里,噎得喘不过气来。

—— 明天继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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